第二百七十五、眼泪最不值钱
我没有出宫,只是走回了自己的冷宫。
因为没有人住,冷宫的煤火早已经撤掉了。几个月前,这里还是大月国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却是最冷清的地方。
看他高楼起,看他大厦倾。似乎这样形容也不对。因为我现在依然是大月国最红的肖小七,只是在和他们玩而已。我还有二十万两在南厂,还有一个漕帮帮主的位置等着我去做。
可是,到了现在,我居然连这些都不想要了。
我从冷宫衣柜里翻出了剩下的那四千多两银票,数了又数之后,又塞了回去。然后就躺在很冰凉的床上闭上了眼睛。现在我不是听不见,而是听得非常清楚,甚至连影子在我头顶房梁上默默地叹息声都可以听得到。
半夜时分,肖不修进来了,只有他一个人,影子的呼吸声都没有。他没有说话,只是合衣躺在我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我,用他的温暖来温暖我。我也没有动,只是默默地躺着,没有说话。他盖上了被子,一会儿被子里也暖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老陈,在那个寒冷的棺椁之中,他和自己已经死去多时的妻子躺在一起,那冰凉的尸体没有任何温度。而之后,我在他的身边塞满了硝石,那个味道也足以让人昏厥吧。
可是,他一直隐忍且坚持着,就算是马车在不停的颠簸摇摆之时,他已经也感到了生不如死的悲凉感觉。可是他啊,还有要报仇的心愿未了,他提着一口气,等待着最好的时机点燃引信,炸毁一切。
我呢?
我到底在做什么?
其实他们抓丙叔的时候,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又在南厂审问的时候,对他动了刑。南厂这种地方,只能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丙叔不是不想回自己的小渔村去,而是回不去了。他们打断了他的双腿,他能够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曾经在某一日收留过流浪的肖小七,曾经给过她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而已。
后来呢?那些小小的温暖,灿烂的烟火,都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都根本不会写进文书里。在我誊抄过的那些文书里,那些简略的字里行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包括那一刻的拥抱和笑弯弯的眼睛,都会淹没在故纸堆的尘埃里。
“小满,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的娘亲不要你了,你的爹也不要你了,你怎么哭都没有用的。现在,只有爹爹跟你在一起,带你一起浪迹天涯好不好?以后你都要笑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很开心,才会在日后回忆起这些难过的时候,也能够笑出来。”曹显是这样说的,在某一刻,他抹干了自己脸上的眼泪,笑了起来。
王富贵杀了曹显的哥哥,抢夺了曹明所有的家产。我随手翻看过王富贵的供词,他说之所以杀了曹明一家人,是因为曹明的女儿笑话他不是个男人,还妄图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算是有武功又如何?还不就是个镖师而已。
日积月累,他觉得很难咽下这口气。曹明对他也不是真心的好,只是利用他而已。所以,他就在荒郊直接对他进行了“爆头”,在那一瞬间,他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拥有生杀大权的男人。
后来杀的那些人,无非是希望证明自己的能力,以及看到人们对他的惧怕,甚至对他这个名字的惧怕,都会让他感到兴奋和开心。案子越做越大,人杀得越来越多,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就在漫天大雪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其实也是有一个家的,是丙叔曾经给他的温暖。因此,他跑了回去,想去再喝一碗丙叔的面片汤,和那顿鲅鱼饺子。
人都是这样,会莫名想念某一刻的欢乐和温暖,即便是难过,也愿意去想一些开心的事情。他喜欢傻傻笨笨地小满看着他,一脸的崇拜。因为除了杀人之外,他做的蛤蜊鸡蛋羹的确是很好吃,让一个小姑娘赞不绝口,每天每顿都要吃一碗才罢休。
这让他忽然感觉到,人生之中除了杀人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依赖着他,期待他端出那碗热腾腾的食物时的弯弯笑眼。
“王富贵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一个女儿。”他是死囚,却在大牢里面壁时经常这样说。
我看到文书这样写的时候,不由得笑了起来,也是弯弯的笑眼。这个女儿要了他的性命,他还是挺高兴的吧。
听到肖不修清浅的呼吸声,我转过身和他面对面躺着,“肖不修,你知道王富贵为什么要认我做女儿么?”
肖不修睁开眼睛,黑暗之中没有咄咄逼人的寒意,只是看着我。
“王富贵从小被爆竹炸断了命根子,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也没有过女人。人的年纪越大,就越希望得到家庭的温暖和孩子的笑脸。所以,我才决定去做他的女儿。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不设防,不用火铳,也会让我们的伤亡降到最低。”
肖不修的眼睛依然很平静,等着我继续说话。我平躺着,看着冷宫床幔上的花纹,居然也是富贵花开。“我在翻旧卷宗的时候,看到过丙叔在收养王富贵的期间,那个渔村里还发生过几起小孩溺亡事件。很短的一句话,是村里人在录口供的时候说的:丙叔是个热心肠的人,别人家的婚丧嫁娶他都会去帮忙,即便是王富贵在医馆治病的时候,他还去帮忙别人家的儿子送葬。而几个孩子还曾经伤过王富贵,他都不计较。”
“什么?”肖不修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看看,你们这么多年追查王富贵,却没有注意到王富贵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吧。”我啧啧啧了起来,心细我第一。
“王富贵没有说为什么要杀人。”肖不修略略靠近了我,那股茉莉花香的味道也凑了上来。
“其实,你们可以继续揍丙叔一顿,问问他当年是不是杀了那几个孩子。”
“什么?”肖不修的声音终究还是又提高了一些。
“小渔村你一定也去过了,总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丙叔把小茶寮改成了小餐馆,很多村民都会去他那里喝一杯小酒,显得这个孤寡老头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孤单。但实际上,他心虚,所以才对这些人好一些。”
在王富贵八九岁的时候,和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玩。也是过年的时候,那些爆竹和烟花随便在空场上炸开,孩子们不停地欢呼。当然,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但其实都是坏心眼。他们把爆竹扔进了瘦小的王富贵的裤裆里,以为只是吓唬一下他而已。谁知道,那爆竹的威力很大,直接炸烂了王富贵的命根子。
丙叔得到消息的时候,王富贵就躺在地上喘着气,完全不能动弹。丙叔立刻抱着他去看了大夫,花了很多的钱保住了王富贵的性命,但是却没有保住王富贵的命根子。
当时王富贵年纪还小,不是特别明白这个“玩意儿”对他人生的意义。但是丙叔知道,丙叔收养王富贵,也是图他能够为自己养老送终而已。现在,等于王富贵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或许下半辈子都指望不上了。
丙叔非常生气,应该说是这并不仅仅是毁了王富贵的人生,也是毁了丙叔的人生。他不动声色,在奔波于小茶寮和王富贵养伤的医馆时,还顺道一个个杀了那些伤害过王富贵的孩子们。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小渔村没有村志,但每一年都会有一篇在祠堂里宣读的年终村中大事,包括了婚丧嫁娶的这些内容。王富贵出事的那一年,小渔村里死了很多孩子,除了王富贵是被炸伤的,还有很多孩子是溺亡的。
当时大家觉得孩子顽皮,死了也是咎由自取,除了家里人伤心之外,也不会有太多人去关注。但是,若是仔细想想,每天在海边玩的孩子,居然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淹死的,这事情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丙叔每一次都会从医馆回来帮忙,甚至还帮他们家属做丧宴,更挣了一笔钱,为王富贵治伤。直到后来,王富贵失踪了,丙叔也没有特别去找。因为在他心中,王富贵已经不重要了,而那些仇他也报过了。现在余下的日子,仅仅是活着。
还是那句话,当人变老的时候,心底总还是期盼着有个家,有个小孩子在膝下端茶送水。而对于丙叔和王富贵而言,一个柔弱的小女孩是最佳的对象,刚好满足了他们男性的虚荣心理,也增长了自己父辈的尊崇感。
“我赌得不过是他们的虚荣心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抓捕技巧。所以,你和皇上也不用猜测什么,这其实是最简单的破案线索,只是很多人没有想到而已。”我轻轻笑了一下,想到了刚才肖不修和皇上堵住耳朵,想探查我是不是真的听不到的样子,的确也是费尽心机了。
“王富贵的确没有那个。”肖不修低声说道,“在剐刑之前,我们就已经检查过了。所以……”
“所以,你找到我的时候,非要对我进行全身检查,是担心我被欺负对不对?因为我那满身的伤痕的确是挺让人怀疑的。不过啊,你若是流浪一下试试,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受伤,会受了什么伤。你看,我刚才进冷宫的时候,嗑了一下手肘,估计现在都淤青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想看看,但又想起这黑灯瞎火的,其实啥都看不见。
肖不修把我的手臂又收回了被窝里,紧紧地抱住了我,闷声闷气地说道:“辛苦了。”
“其实,也不算辛苦。人活着,谁不辛苦呢。你也未必总是称心如意吧?”我尽量放松了身体,因为实在是太累了。耳朵听不见的时候,我也是很紧张的。但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我忽然就释然了。
每个人都有黑暗面,也有软弱的时候,和一个软肋。
只要算准了软肋,直插进去,无往不利的办事绝学,静心师父教的。
肖不修没有说话,我就自顾自地又说了起来,“其实,那个被王富贵爆头的小男孩,我也很讨厌他的。我刚一到小渔村,他就开始欺负我。人性本恶,不是没有道理的。当然,不作死,不会死。他三番两次将爆竹扔在我的身边,我当时都已经在想办法也要炸他一次了。不过,这件事情也正好能够激发起王富贵的回忆,让他再次冲动杀人。你看,其实我挺坏的,这叫借刀杀人。”
“没有,你是很好的。”肖不修居然还安慰起了我。
“其实,也没所谓的。为了那二十万两银子,黄娘娘都拼了性命非要搞出事情来,想必也有不少人也在追杀王富贵,只是我的命好一些,也知道得更多一些而已。”我想起了那碗鸡蛋羹,和很小的时候还在曹明家的王富贵,不禁还是叹了口气。
“那二十万两我已经兑换成了大月国的瑞银银号的银票,还有王富贵的一部分赃款算作了赏金,也都兑换好了银票。还有皇上赐的足金的文房四宝,都放在你的屋里了。至于漕帮帮主的位置,等过两天你要出去见见苏澜,让她给你搞一个什么仪式,正式让你接管漕帮就好了。她已经来过南厂几次了,说是想当面感谢你的。”肖不修的怀抱还是很温暖的。
“不用了。”我略略推开他了一些,“我想过了,你之前被大久保暗算过,实际上就是因为咱们的武器不精良。薛镇长说海镇那几门红衣大炮还是曹显二十年前搞出来的,现在早都不好用了。他说一门大炮怎么也要三千金,所以,我这个二十万两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凑在一起,应该是能造几门好一点的大炮吧,就算是不太好,搞几个新的摆在那里,也挺像样的……”
“小七……”肖不修的声音又高了一些。
“别喊我,我不是在这里么?”我揉了揉耳朵。
“你听见了?”他声音更高了一些。
“这不是废话么,我们都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了,你居然才发现,怎么这么笨啊!”我又把他推得远了一点,他赶紧又凑过来一些。
“什么时候好的?”他贴近了我的耳朵,小声问着。
“在你说肖小七特别喜欢玩的时候,我的心很疼,然后耳朵就疼了起来,然后就听得特别清楚了。”我流了不值钱的眼泪,浸湿了肖不修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