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忧在餐厅的墙角冻的发僵时，甲板水池边祭祀正最后将一滩难以名状的猩红色粘液从柳木做成的枡（一种酒器）里倾倒进水池。

液体挂在枡的杯壁，黏稠的像是血豆腐作坊里的失败品，隔很久才勉强滴下一滴。

每一滴液体落进溶液就炸开一小捧气泡，绿色的雾气和红色粘液相互搏杀，最终在让人毛孔发寒的嘶嘶声里蒸腾出蓝幽幽的云雾。

云雾没有立刻泯灭在瓢泼而下的暴雨里，反而迅速将四周的空气同化蔓延，水波般的色泽在甲板上方空气里浮动。

蓝雾包裹中，一块一块绿色锈迹出现在众人站立的地面上，光洁的油漆变得斑驳，铆钉老化脱落。

能被用作游轮甲板的钢材都经历过严格防锈处理，就算是在高盐度海水里浸泡一年也不会生锈。

如果不是云雾极强的腐蚀性的话，那就更像是钢料的“时间”被这些蓝色的雾气偷走了！

什么东西竟然能影响到时间？

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召唤仪式的鹰隼看着这诡异一幕也有一些不安。

他看向正用一柄长木勺搅拌池水，嘴中念念有词的祭祀。鹰隼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他只是祈祷着能快一点进行完仪式。

祭祀是这次重要仪式的主持，也是歌诗利亚号上旧日隐修会成员里唯一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

鹰隼不知道祭祀到底是不是人。

旧日隐修会里总共有13位祭祀，无论寒暑，他们永远穿着密不透风的长袍，脸上带着黑色纱罗所织成的羃?。

除了吃饭和饮水，连睡觉时羃?也不会摘下。

他见过祭祀吃饭的样子。

掀开的羃?之下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团黑色的雾气！

鹰隼觉得吃饭时与其说祭祀们是在用餐，不如说他们正在把小块小块的食物送进黑雾里。

隐修会内有人说为了满足主持仪式的要求，祭祀们脸上被施加了永固秘术，这些黑雾可以让断绝祭祀与世俗的联系；

也有人信誓旦旦的传言所有的祭祀干脆就都是复生归来的亡灵。

他们是旧日神明的第一批使者，冥河上掌灯的孤魂。

鹰隼原本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现在他动摇了。他不相信有什么冥府归来的说法，但四周的环境未免实在是太像鬼蜮。

无尽的暴雨，翻涌的海浪。

游轮船舷处原本镶嵌着橙红色的霓虹灯。

在海上航行的夜晚里，这些霓虹伴随着歌诗利亚号高耸的主建筑上各色彩灯会让巨轮化作夜幕里长明的琉璃宝塔，美的惊心动魄。

然而此时，没了其他建筑彩灯映衬，自动感应开启的船舷小灯珠正像是在漆黑夜色里的磷火，幽幽的悬浮在黑夜里。

从器皿里迅速升腾出蓝色烟雾是漂浮着亡者怨灵的冥河，不黄不红的灯珠流淌在冥河之上，好似鹰隼小时候盂兰盆节上放的引魂灯。

祭祀是冥河上的勾魂使者，他们这些带着面具的男人恰如百鬼夜行。

四周海浪深处的魂灵唱着古老的悲歌。

这歌声真的是悲伤啊，听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卡住，无尽沧桑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的落下眼泪。

可你又不由自主的想听下去，就像上瘾了一样，风语中的歌声悠扬缥缈，凄清中透露着……

等等！

这些见鬼的歌声是从哪里传过来的，从没有听说过什么仪式还自带音乐配音的！

鹰隼不是猴子那样入魔都没有察觉的菜鸟。

即使刚刚两位回来的手下汇报吸引复生守卫只是日料餐厅里的烧鸟料理，鹰隼也没有放下警觉，他的心神一直紧张的如绷紧的弓弦。

谨慎，谨慎，永远的谨慎是鹰隼之所以能从这么多次仪式中活下来的唯一原因。

此时一察觉诡异的歌声，鹰隼立刻狠狠的一掐大腿，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起来。

然而除了不顾一切向着歌声靠近的诱惑退散一部分，这种音乐声依旧存在。它们不是鹰隼臆想出来的幻听，而是真实存在于物质世界。

他环顾四周，发现已经有两个手下站在船舷边，以跳台跳水的姿势准备从船舷上一跃而下，去追寻海面上传来的悲歌。

鹰隼只来得及抬起脚踹在靠他最近的那个同伴屁股上，另外一个人已经从甲板上一个鱼跃消失在眼前。

扑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从同伴消失的船舷下方传来。

砰砰砰！鹰隼抬起枪朝着天空拉出一道火线，随后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大吼。

“戒备，戒备！所有人戒备，海里有东西，不要被迷惑了心神！”

他一边大声疾呼，不等下属们反应过来，一边自己就冲到船舷边，探出头往下看。

黑漆漆的海面，鹰隼什么也看不清。

没有呼救，没有挣扎，似乎下面是沸腾的强酸，刚刚跳进大海里的同伴已经融化进如有实质的黑暗中。

只有诱人心魄的音乐声依旧从海面上传来。

他从腰带里抽出一根铝热照明剂，点亮以后就丢下了船舷。

到不是说要去救那个掉下去的同伴，那个人从他自己在船舷边跳下去的那一刻就死定了。

歌诗利亚号的主甲板离海面吃水线足足有五六层楼那么高。

对方又不是专业跳水运动员，这样高度拍进海水里搞不好会直接撞昏，石块般沉没到幽邃的海底。

就算没受什么伤，鹰隼也不可能让这艘正在前进的游轮停下把那家伙捞起来。

他只是要通过大范围的照明看看海面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唱歌。

铝热剂飞快下坠，金属粉末燃烧过程中发出小太阳一样明亮的光辉，在沉没进冰冷海水前短暂的为他照亮海面上的景象。

自诩胆大包天的鹰隼也深吸了一口冷气。

下方海浪中有无数的“鱼”拥挤游动。

那些“鱼”脸上长着多对眼睛，下半身是典型的鱼尾，上半身的形状更近似于人。

它们上肢关节外翻，惨绿色的牙齿呲在脸颊之外，塌陷的鼻骨和嘴连在一起，两腮不断鼓动。

“鱼”脸上这种即是嘴又像是鼻子，甚至是腮的器官是它们的发声腔，很难想象这种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发声腔里竟然可以传出那么优美动听的声音。

这些东西的鸣叫声是最为动听的歌声，是只能响彻在天国里的圣乐，有着无穷引力与诱惑，让人不由自主不顾一切的想要接近。

而海面不远处翻滚的血污则清晰说明了接近它们的下场。

鹰隼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样子似乎来自于人类和大鱼禁忌交配的重口味产物是海妖的一种，它们被称之为人鱼。

还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塞壬”！

不要误会，塞壬这种人鱼可不是安徒生笔下那种苦恋王子的痴情美人，也不是被星巴克画在杯子上希望把你勾引进店喝一杯绿色人偶。

它们是货真价实的食人妖魔。

神话传说中，塞壬是从河神埃克罗厄斯血液里诞生的美丽妖精。

她背生双翼，半人半鱼，经常出没在海水里的暗礁之上，用举世无双的歌声勾引从路过的水手撞上礁石。也有的说法认为塞壬身材丰腴，皮肤白皙，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会从水中探出半个身体来和渔夫缠绵亲吻，不知不觉中把渔夫从船舷边拉下杀死。

维多利亚时期的学院派画家，弗雷德里克·雷顿爵士除了以短命贵族（爵士在去世前一天刚刚获得男爵封号，是历史上获得爵位时间最短的贵族）可怜身份被人所知外，还留下了《渔夫和塞壬女妖》这一副著名画作表现这一传说故事。

弗雷德里克爵士笔触之下塞壬女妖样貌即清纯，又诱惑，把人鱼狩猎的这一幕表现的暧昧无边。

以维多利亚时代的水手生活水准判断，如果女妖小姐真的长油画中的模样，有的是水手秉持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世界穷鬼通用格言前仆后继的死在这些吃人女妖怪手里。

但如果她们长成海面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尊荣，能下的去手的水手老兄，心中勇气绝对不亚于敢于挑战歌利亚的牧童大卫。

鹰隼将战术手电拧到最亮，不断照射水面，人鱼们都围聚在歌诗利亚号船舷这一侧吃水线的四周，战术手电的范围勉强就可以照到。

1，2，3，4，5……鹰隼数到50之后就放弃了继续。

他并非没有见过塞壬，但他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海妖。

下方塞壬数量之多就像密封在罐头里的沙丁鱼，又像是遭受了鲤鱼灾的密西西比河。

人鱼在海面上蹦蹦跳跳，不时有一条人鱼依靠着强健有力的尾巴向着甲板跳起。

人鱼跳到半空中，利爪在船舷钢铁上留下刺耳的摩擦声，乳白色船舷上用黑色油漆漆成的“Gesilia（歌诗利亚）”飘逸字迹很快就被刮花了一大片。

它们都是被祭祀正在搅拌的容器里散发出来的蓝雾所吸引，水池里翻滚的渗人的绿色溶液似乎对这些海洋生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塞壬游荡在游轮的四周，急切的团团转却又对歌诗利亚号高耸的船舷无能为力。

人鱼强健的尾鳍能人这些海妖足足跃出水面五、六米的高度。一头体型是它一千倍的蓝鲸也顶多跃出水面这么高。

但十万吨的巨轮船舷足够高，五六米的距离还远远不够让它们跳上船舷。

“祭祀大人？”鹰隼向依然搅拌着炼金药剂的祭祀不安的询问。

塞壬的上身有两条又短又粗的连蹼手臂，它们扁而平的指节锋利的就像是铁锨，坚硬的也像是铁锨。

鹰隼有一些担心等人鱼们发现这么做没有办法跳上船舷后，可能会攻击游轮的吃水线。

歌诗利亚号不是包裹着装甲的军舰，人鱼坚硬的爪子用不了太多时间就可以撕开下方的钢铁。

祭祀恍若未闻。

海面上的歌声只要稍微有片刻的失神就可以撕开你的精神防线，让鹰隼十分烦躁。有些意志不够坚定的同伴此时已经用布条把自己的耳朵塞起来，而祭祀依然慢条斯理的搅拌着水池里的汤汁，对于所有人可能面临的灾祸没有表现出任何程度的关心与紧张。

就在鹰隼消耗尽耐心，准备命令手下朝着下方人鱼射击的时候。

祭祀终于举起了手。

“不要这没做，这会激怒它们的。”

祭祀有极其沙哑的声音制止鹰隼的命令。

旧日隐修会里所有的祭祀穿戴几乎一模一样，连说话的音色粗糙都像是两片同样规格目数的砂纸在摩擦。

“大人，那我们就不管么？”鹰隼询问。

祭祀用他的长柄木勺要起一勺溶液，向着船舷处走去。

风浪中歌诗利亚号不断的上下颠簸，祭祀手中的木勺连一滴液体都没有洒在外面。

“海的女儿既然想要，我们就给它们一点。”祭祀将手中的溶液倾倒在海浪里。

连海浪似乎都停顿了一瞬，然后下方响起的歌声瞬间变了调，就像是歌剧院里的女高音上一秒还在唱悠扬婉转的调子，下一秒突然切换为打击乐伴奏齐鸣。

这种情况下人鱼们叫声依旧称得上动听，但哪怕鹰隼这样完全不懂音乐的粗汉也能听出塞壬声音里的急切与狂热。

他用手电筒的光辉照相海面，直径两米左右的圆形光斑里只能看见穿梭的黑影和激荡的水花。

鹰隼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然而这里看不真切。

他又一次点亮了一根铝热照明弹丢下去。

海面被明亮的光辉照亮。

鹰隼分明看见祭祀所倾倒下的溶液只有几毫升的一木勺，此时下方已经有一大片海水化作墨绿色。

无数的人鱼正在争抢舔舐那一片海水，被挤在后面无法靠近的塞壬甚至开始攻击同伴。

在铝粉燃烧的几秒钟时间内，鹰隼自己就看见有一头人鱼舔舐完“绿水”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被其他人鱼撕碎。

连吞噬小小一口不知已经被海水稀释几千倍几万倍溶液的人鱼，它们的血液也对自己的同伴产生了致命般的吸引力。

这样的吸引力已经强大到足以让群居生活的塞壬自相残杀的地步。

“大人，这样做就可以了么？”

鹰隼看着身旁整整一水池的绿色溶液，他难以想象这么多的炼金魔药能够吸引到什么样的东西。

对于人类来说，这些溶液是致命的毒药，但对于海洋里栖息的奇幻生物来说，这应该是连它们的神灵都要垂涎的圣餐。

“当然，我们不需要再做什么了。”祭祀沉声说道，“塞壬会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它们连献给哈斯塔的礼物也敢伸手，神灵会替我们降下惩罚。”

祭祀命令道：“现在，把我们在非洲的发现带过来吧。”

鹰隼点点头，他对着自己的手下说道，“把‘风’带过来，小心一些。”

立刻有两个人抬着脚边的大箱子走到了水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