惇王此言一出,宝鋆知道,“戏肉”端上来了。但是这个“荒唐王爷”,一张嘴,便直筒筒地直抉“上头”之非,这种“交流方式”,宝鋆实在是不习惯;还有,惇王身为宗室亲贵之长,却一脚踩到了宗室的对立面,他的话,如何接口,也要思量。
念头一转:这位五爷,未必真是“荒唐”!貌似口无遮拦,但也许是“借酒盖脸”,以此示人以诚?自己如果虚与委蛇,对方一起了戒心,这话,就难谈得下去了。
想了一想,庄容说道:“王爷说的是。‘上头’锐意急进,有些事情,一时就照顾得不是那么周到,八旗是国本,不得轻易的!这些话,王爷得空儿了,好跟‘上头’回一声。王爷宣宗亲子、皇上长叔,说出话来,分量尤其不同!”
惇王一声冷笑:“屁个分量!还有人记得什么‘宣宗亲子、皇上长叔’?我说的话,值得一个大子儿?!”
又喝了一口酒,脸上换了嬉笑的神情,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烂事,是你们这些‘当家人’的事儿,不是我的事!”
宝鋆心中一动,恍然而悟:这个“荒唐王爷”,打一见面就开始,发了这么一大通牢骚,说到底,是想要一个“位子”啊!
想明白了这一点,心底清明,含笑说道:“我看,这个家,得请王爷出来当,才算真正靠谱!”
惇王眼皮一翻,精光闪烁,随即隐去,又变成了那副大咧咧的样子,呵呵一笑,说道:“靠个鸟谱!你真让我当这个家,以我这个粗疏性子,几天就给你败了!你不怕?”
宝鋆嘻嘻一笑,说道:“有什么好怕?请王爷当家,自然是要仰仗王爷‘高屋建瓴’、‘指画方略’的,琐碎细务,原本也不敢劳动王爷大驾。”
惇王说道:“是啊,你叫我点翰林、进军机,我也没这个本事啊。这个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宝鋆说道:“王爷过谦了。还是那句话,‘八旗是国本’,旗务这一摊儿,我的意思,要请王爷来主持!”
惇王不说话,夹起一块羊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宝鋆也不说话,很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惇王开口说道:“你这个话,还有点道理。比如……宗人府这一块的活计,我大约还是做的来的。”
宝鋆微微一愣,他原先替惇王想的,是八旗都统、内大臣这些职务,倒没有想到宗人府上面去。这是因为,一来,宗人府宗令的位子紧要而尊崇,以惇王的帘眷,一时不容易巴结得到;二是现任宗令是睿亲王仁寿,此老和关卓凡声息相通,帘眷甚隆,一时之间,是没有可能取而代之的。
难道这位五爷,愿意在仁寿下面,屈居左、右宗正之位?可是,仁寿年纪虽大,论起辈分,还得叫惇王一声“五叔”的。以惇王的身份,给仁寿打下手,似乎不大好看吧?
惇王又说道:“我不是要抢仁寿的位子,不过,这位老侄子年纪也大了,还能干几天?我是说,如果仁寿‘出缺’,由我来接他的位子,应该……说得过去吧?”
还真是要“抢”仁寿的位子!
“出缺”,是官员在任死亡之意,可仁寿年纪虽大,但素以体壮如牛著名,等他“出缺”,不晓得等到猴年马月?
惇王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宝鋆急速地转动着念头。
还有,以惇王的帘眷,即便仁寿“出缺”,宗人府宗令这么个至关紧要的位子,如何又能落到他的头上?
惇王见宝鋆不说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佩蘅,你想一想,如果仁寿不干这个位子,还有哪些人能干?”
宗人府宗令必得由亲王担任,在世的亲王——
宝鋆迅速地在脑中一一罗列出来:
除去惇王、恭王和睿王,还有七位:
惠亲王绵愉、肃亲王华丰、庄亲王奕仁、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
其中,惠亲王绵愉是皇帝的叔祖,位份最尊,但早已不问政事,又老病侵寻,看样子最多再拖半年左右的光了。这位“老五爷”,是不必考虑的。
肃亲王华丰,年纪也很大了,身体一样不好。而且,他本来就是上一任的宗令,因为火器营想用他名下的一块土地,为其极力抗拒,被文宗斥为“不识大体”,褫夺了宗令之位,这才改由仁寿接任。所以,华丰复出也是不可能的。
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毛还没长齐,也从来没办过什么像样的差使,根本没有接此重担的可能。
在世十位亲王,年富力强,有资格接任宗人府宗令之位的,不计恭王,只有庄亲王奕仁、惇亲王奕誴、怡亲王载敦。
其中的载敦,前文说过,是祺祥政变后,慈禧和恭王杀掉了原来的怡亲王载垣,又从其本族中,选出来接任怡亲王封爵的。罪余之家,为人又老实不过,夹着尾巴做人,绝没有出任宗令的可能。
所以,惇王事实上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庄亲王奕仁了。
奕仁生性恬淡,与世无争,肯不肯出来同皇帝的亲叔叔争宗人府宗令的位子,大成疑问。
如此说来,若仁寿真的“出缺”,惇王干求要津,竟是有七八成的把握了!
宝鋆悚然动容。此中曲折,自己和恭王都没有细细想过,但惇王却绸缪已久了!这个“荒唐王爷”,根本不是表面上的一副粗疏样子,心中实在是大有经纬!
如果说惇王还有什么障碍,就是恭王了。如果恭王出头兼这个宗令,自然就没有惇王啥事;但如果恭王肯给他“让路”,这个宗令,十有**,会掉到他的头上——不论“上头”愿意还是不愿意。
到了这个时候,宝鋆才算完全了然,今天这一会,惇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这就算惇王开出来的“盘口”了。问题是:他又打算用什么来交换呢?
当然,惇王能否接任宗令,最关键还是仁寿会否“出缺”。聪明如宝鋆,联想到惇王好武、豢养江湖高手的传闻,心里已隐隐有了一点可怕的想法——但,这个不关我和六爷的事儿,先不去管他!
想定这一层,宝鋆缓缓说道:“宗人府宗令,掌宗室属籍,修玉牒,奠昭穆,序爵禄,丽派别,申教诫,议赏罚,承陵庙祭祀——真正是国之大事!若说有资格坐这个位子,哪位亲贵及得上王爷?这个事情,不但宝鋆力赞其成,就是六爷,我敢说,也必会一力举荐王爷的。”
不但不争、不挡路,还“一力举荐”?
惇王眼中灼然生光:“佩蘅,你这个话,真的是老六的意思?”
宝鋆正色说道:“这是何等样事?宝鋆敢信口雌黄?”
惇王一拍大腿:“好!既然你们够意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可以一起来办大事了!”
哦,方才这个,还不算大事?
宝鋆晓得,惇王的“交换条件”,要拿出来了。
惇王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前些日子,德兴阿那小子,跑到我这儿来,跟我说了件新闻。”
宝鋆心中一动:德兴阿?就是被关卓凡抽了一顿鞭子的那个?
惇王继续说道:“他说,外边都在传,说是关三和‘西边的’那位……有一腿!每次圣母皇太后临幸关府,其实……嘿嘿,都是轧姘头去了!这次什么‘太后阅兵’,更加不消说了——明铺暗盖,双宿双飞!”
宝鋆心中大大一跳:这个事儿,本不算“新闻”。但在惇王和他这个“层级”,以如此肆无忌惮的口气谈论之,大约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惇王的口气,干巴巴的:“照他这么说,我那位四哥,躺在地底下,头上却大约有点绿油油的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