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事情,”恭王勉强地笑了笑,“我记得,逸轩说过,他立一个军令状——替自己、也替左宗棠,今年——同治六年年内,必定叫新疆重归****王化。还说了句……什么来着?哦,‘金瓯已缺总须补,到时候,臣拿新疆,为两位皇太后同治七年元旦令辰贺’。如是——”
顿了一顿,“左季高的这个大学士,最迟今年年底,可就到手了。”
“到时候,”宝鋆说道,“非但军机处,就连内阁,也都是‘他’的人了!——至少,几乎没有能跟他唱反调的人了!六爷,这个局面,思之令人……心惊啊!”
恭王默然片刻,说道:“总署那边,后来的情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宝鋆一愣:“啊,你瞧我,这个话头,原是从总署那里起来的,兜兜转转一大圈,倒把总署搁到一边儿了!”
顿了顿,“文博川把总署裁得差不多了,终于跑去朝内北小街了,我也不晓得他们俩是怎么谈的,总之,到了最后,确实谈出来一个‘合二为一’,只是,不是总署和顾问委员会‘合二为一’,而是总署和新设立的‘外务部’‘合二为一’——嘿!”
“‘外务部’主责外交,”宝鋆继续说道,“无关外交的,自然就要剥离开去,就是说,总署就此被一分为二了!剥下来的这一块,放在哪里呢——放到顾问委员会里去!好,这一次,终于和顾问委员会‘合二为一’了。”
“可是,”宝鋆苦笑了一下,“自己先裁过了一轮,外交那一块,又并入了‘外务部’,余下的这点儿家当,还能值多少?往顾问委员会里一扔,真叫羊入虎口,咕嘟几声,连块骨头都不剩不下的了!”
顿了顿,“朝内北小街那边儿,貌似大方,说顾问委员会呢,原本也办外交的,这一块,也要拿出来,也要放进外务部去,‘事权一统’嘛!”
“‘事权一统’是应该的,”恭王说道,“问题是,这个‘事权一统’后的‘外务部’,由谁来主其事呢?”
“着啊!”宝鋆大声说道,“六爷,你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顿了顿,“‘外务部’设总理大臣一人,主其责,设会办大臣一人贰之,再往下,就是尚书了,品级等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
“朝内北小街假惺惺的,”宝鋆微微冷笑,“说要请旨,派文博川出任这个‘总理大臣’,但文博川坚决辞谢,说外交乃军国第一大计,非掌国王大臣不能领衔,一推二让,最终,朝内北小街‘勉如所请’,自个儿派了自个儿‘外务部’总理大臣的差,文博川呢,出任会办大臣副之。”
“会办大臣?”恭王轻叹一声,“上有总理大臣,下有尚书,博川这个会办大臣,恐怕……不大好干啊。”
“可不是?”宝鋆说道,“下边儿的尚书,自然什么都看轩邸的眼色,所谓‘会办大臣’,不过就是一个摆设罢了!”
顿了顿,“不过,好看还是好看的——轩亲王的副手嘛!”
“如果尚书……“恭王沉吟说道,”对了,‘外务部’尚书的人选定了么?”
“定了,钱定舫。”
这个名字,恭王并不十分熟悉,他怔了一小会儿,才想了起来:“啊,钱定舫……钱鼎铭,这可是……真正的嫡系了。”
“这个钱定舫,”宝鋆说道,“说起来也是名门之后。他是吴越王钱镠的第三十世孙,其父钱伯瑜——就是钱宝琛,做过湖南、江西两任巡抚的。钱伯瑜和林文忠公过从甚密,林文忠公禁绝鸦片,他大力襄赞;林文忠公贬谪新疆,他托病致仕,同进同退——算是道光一朝的名臣了。”
恭王露出讶异的神色,说道:“钱伯瑜我晓得——不过,却不晓得钱定舫就是他的儿子,也不晓得,他们家,竟是吴越王的……”
“我原本也是不晓得的,”宝鋆说道,“钱定舫从上海来到北京的时候,不声不哈,台面上都不大见得到这个人,那个时候——”
说到这儿,微微冷笑:“他在顾问委员会里主持那个‘调置司’——六爷,这个‘调置司’的花样,你是晓得的吧?”
恭王点了点头。
“那就是朝内北小街弄出来的一个‘小吏部’!”宝鋆说道,“干着撬吏部的墙角的活儿,自然能多低调就多低调——‘闷声大发财’嘛!”
“现在不同了,‘署理外务部尚书’!嘿嘿,大伙儿都会问,这钱鼎铭是谁啊?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啊?怎么,一夜之间,卿相之位了?这,是不是太快了些啊?为平息悠悠之口,自然是要大肆宣扬其人的……‘来头’的。”
“钱定舫之左迁,”恭王说道,“确实是快了点儿。”
“可是,”宝鋆说道,“若细论履历品级,你还拿不住他的短儿呢!”
顿了顿,“这个钱定舫,是跟着轩邸打长毛起家的,一直呆在轩邸的幕中,但凡有‘保案’,必定有他的一笔,轩邸从美利坚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保到参议道了。”
“打过了回匪、捻匪,加了按察使的衔;打过了日本,赏了二品顶戴;从上海到北京,入顾问委员会,主持‘调置司’,加了侍郎的衔——他的这个‘外务部尚书’,是‘署理’,不是‘真除’,以他目下的品级,最多只算升了一级,台面上看去,亦不为太过的。”
恭王轻轻的“嗯”了一声。
“六爷,人家一步一步,走得是快,可稳稳当当的,不摇不晃!旁人最多暗自嘀咕,轩邸‘任用私人’什么的,台面上,可没法子攻讦他坏了朝廷的体制。”
顿了顿,“还有,设立‘外务部’,泰西各国一致叫好——这倒不不稀奇;稀奇的是,对钱定舫出任外务部尚书,也是一致叫好,说什么……哦,‘表示衷心的欢迎’——这可就有些稀奇了!”
“也许……是瞅着朝内北小街的面子?”
“刚开始的时候,”宝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再仔细想想,不大对头呀,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奥地利这些国家,是给朝内北小街的面子的——这不消说;可别的国家呢?法兰西、俄罗斯也跟着叫好呢,难道他们,也一般的给朝内北小街的面子?这,有点儿说不通啊!”
“这……也是。”
“我私下底请教了法国公使馆的一个‘一等秘书’,他说,这位钱大人,在上海的时候,在‘外交圈’里,就小有名气了,当时,轩邸和洋人打交道,不少事情,都由钱定舫出面办理,他和上海的各国领事,都熟识的。”
顿了顿,“据说,先头,钱定舫是一个洋字儿也不懂的,为了和洋人打交道,快四十岁的人了,从头学了起来,几年下来,英国话、法国话,居然都给他学通了,俄罗斯话也能说一点儿,这一层,在洋人的‘外交圈’里,算是传为佳话了——这一点上,不论哪一国的洋人,都佩服他!”
“哦……”
“从上海到了北京,你别看钱定舫不怎么和朝臣们来往,私下底,却是各国公使的常客,彼此打得火热!——六爷,你说,他出任‘外务部’尚书,洋人们怎么能够不‘表示衷心的欢迎’呢?”
“就是说,那边儿,早有……”
“是啊,早有布置!六爷,你瞧瞧,这算计,不是‘国手布局’是什么?”
顿了顿,继续说道:“‘他’刚到北京的时候——我是说,‘他’刚刚入直军机的时候,一个心腹都没有带过来,现在好了,可了劲儿地安插自己的人,尤其是这几个月——别的都不说,单凭这一点,就不对劲儿!”
“这几个月……”
“这几个月,‘西边儿’不在,只有老实头的‘东边儿’一个人,又弄了个‘黄白折’制度出来,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天赐良机,还不抓实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默然片刻,恭王又问道:“‘他’……还安插了什么自己的人吗?”
“多了!譬如刑部!”
“刑部?”
“方子颖在刑部,”宝鋆说道,“做副堂做的好好的,咱们原本想着,他能够补上正堂的缺,不想前些日子,礼部侍郎出缺,‘上头’就把子颖调到礼部去了,这个事儿,六爷,你已是晓得的了。”
“嗯。”
在“恭系”里,方鼎锐的情形,和曹毓瑛、许庚身非常相似,都是军机章京出身,角色也类似,都是谋士一类。在辛酉政变中,亦同曹、许二人一般,与闻机密。许庚身、曹毓瑛两个,先后“叛”到了“关系”那边,方鼎锐在“恭系”中的位置,无形中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刑部的汉尚书的缺,一直空着,满尚书麟昌庸庸碌碌,管不来事儿,刑部的事务,事实上是由方鼎锐抓总的。恭王和宝鋆的算盘,本来打得挺好:再过段时间,火候差不多了,就想个法子,叫方鼎锐补正堂的缺,把刑部真正拿在手里。
方鼎锐调礼部,这下子,前功尽弃了。
但“上头”这个安排,你挑不出什么短儿来,因为在台面上,方鼎锐不但是平级调动,甚至可以认为是升了半级。
六部之中,吏、户、礼、兵、刑、工,论地位,吏部居首,接下来就轮到户部和礼部了。户部掌天下财赋,论重要性,自然在礼部之上,但若论清要显贵,礼部却在整天和铜钱打交道的户部之上,因此,习惯上,礼部的地位比户部要高,仅次于吏部。
刑部的地位,犹在兵部之后,所以,方鼎锐由刑部侍郎转礼部侍郎,就个人仕途而言,虽然是平级调动,却算是“左迁”。
不过,再往上走,情况就不同了。
方鼎锐有接刑部正堂的可能,但绝无接礼部正堂的可能。这是因为,礼部尚书极重资历,能坐这个位子的,必然是望重士林的大佬,翰林出身是最起码的要求,方鼎锐和曹毓瑛、许庚身一样,不过举人出身,进士都没有中过,更别说“点翰林”了。
“谁来接子颖的缺,”宝鋆说道,“六爷,你大约还不晓得吧?”
“不晓得。”
“这个人,”宝鋆说道,“你十有**,没有听说过——齐明堂,齐秉融。”
恭王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齐秉融?似乎……有一点点印象,可是……”
摇了摇头:“实在想不起来了。”
“不过,”宝鋆说道,“若说起齐某人原本的缺分,你大约就能够想得起来了——江苏廉政专员。”
“啊……是他……”
这,又是一个“真正的嫡系”了。
“当初,”宝鋆说道,“轩邸弄出个‘廉政专员’的花样,咱们聊起来,还觉得‘挺有趣的’。本来,朝廷经制中,并没有这个名衔,全靠六爷你一力主张,江苏才能够破了这个例,没想到——”
说到这儿,一声冷笑:“现在,这个齐矮子,居然踩进来北京,踩到了咱们头上!这真叫——”
顿了顿,“养虎为患了!”
养虎为患?这个齐秉融,不算最大的那只“老虎”吧?
恭王心中感慨,嘴上却说道:“佩蘅,话不能……也不必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嘛。还有,什么‘矮子’不‘矮子’的,这个话,不好听。”
“我不是在你这儿嘛,”宝鋆说道,“出了碧云寺,自然就会叫他‘齐明堂’的。对了,提起‘矮子’二字,还有好一段说头,目下的京城官场,都传开了!”
“哦?”
“这个齐秉融,原本是镇洋县的正堂,后来因为闹亏空,丢了差使——不过,现在外边儿都在说,齐某人任上的亏空,其实不关他自个儿的事儿,是‘流摊’到了他的头上,赔不出来,才被撤了差。”
“流摊赔累?——多少?”
“大约千把银子吧。”
恭王大奇:“千把银子都赔不出来?镇洋……是太仓府的首县吧?那儿可是鱼米之乡啊。”
“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反正都这么说就是了。”
顿了一顿,宝鋆冷笑:“惟其如此,才显得人家清廉啊!——不然,怎么做‘廉政专员’呢?现在外边儿都在说:齐县令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何人不晓?”
“……嗯,有点儿意思。”
“真正有意思的在后面——撤差之后,混了一段日子,齐明堂拿了徐荫轩的一封‘八行’,跑到江苏巡抚衙门,求见轩邸。”
“徐荫轩——徐桐?”
“是——徐荫轩是齐明堂乡试的座师。”
“这可真是没想到。”
“六爷,还有你想不到的呢!”
顿了顿,宝鋆说道,“当时,轩邸还是很给徐荫轩的面子的,说是要派齐明堂一个苏州织造衙门的差。”
“苏州织造衙门?出息很不错呀。”
“是——可是,没想到人家齐明堂另有想头呢。他一听‘苏州织造衙门’几个字,就变了脸色,站起身来说,‘下官当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误大人的功夫,这就告辞,’云云。”
恭王一怔:“那是为什么?”
宝鋆含笑说道:“人家以为,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自问呢,还是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的,不愿坐领干饷——不过,这个话,当时还没有来得及说。”
恭王心中微微一震。
“这位齐明堂,确乎不是凡俗之辈——不过,若不愿领受逸轩的好意,尽可委婉陈词,上官还没有端茶送客,他自己就要拂袖而去,未免太扫逸轩的面子了。”
“可不是?轩邸立马就火了,不但拍了桌子,还要摘齐明堂的顶子——齐明堂当时的品级,是候补同治。”
“嗯,当时……逸轩刚刚封了侯爵,升了巡抚,正是年少得意之际,自然不能容许一个六品的候补官儿,在自己面前放肆。”
“除此之外,”宝鋆说道,“这个齐明堂的形容,大约也是缘由之一。我是没有见过此人,据说,他身材矮胖,形容猥琐,左脸之上长着一颗痦子,上面还生了几根黑毛——‘齐矮子’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顿了一顿,笑了笑,“这副尊容,还如此拿大,也怪不得轩邸冒火。”
恭王心中微动,说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嗯……阎丹初。”
“没错,”恭王轻轻叹了口气,“阎丹初‘大挑’的时候,被赶出场外,不就是因为形容不佳,难入主考的法眼?可看看今天的阎丹初,又是何等气魄、何等格局?”
顿了顿,“以齐明堂之傲,不得不上门干求,自然是因为始终补不上什么缺,生计无着之故——这大约也同他的相貌颇有关系吧?可今天,也是卿贰之位了!这人——真真是不可貌相啊!”
“……这,倒也是的。”
恭王微微发了一小会儿的怔,问道:“接下来呢?”
“齐明堂硬气的很,”宝鋆说道,“什么话也不说,往地上一跪,不劳江苏巡抚衙门的戈什哈动手,自己就把砗磲顶子旋了下来。”
“此人果然不凡!”
“就在此时,”宝鋆说道,“咱们的另一位熟人——钱定舫出面了,将齐明堂受累于‘流摊’,丢了差使,并‘齐县令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何人不晓’云云,细细地说了一遍。”
“这……逸轩可就有些尴尬了——他怎么说?”
“六爷,你万想不到的——轩邸站起身来,走到齐明堂跟前,一个千儿打到地上:‘明堂兄,我替你赔罪!’”
恭王微微张开了嘴,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是关卓凡“今天”第二次下跪。
第一次,是在倭仁的灵前。这已经足够震撼的了,不过,在倭仁灵前下跪,再怎么“逾格”,面对的毕竟是国家首辅、士林宗镜、皇帝座师——今上也对他鞠过躬、行过礼的。
第二次,是在齐秉融的面前——一个丢了差使、生计无着、凄惶求告的六品候补同知。
过了好一会儿,恭王长长地、缓缓地叹了口气。
此人……大非凡俗。
恭王此时心中之“此人”,不是齐秉融。
从这个时候起,恭王才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此人,再不能与之争了。
最重要的决定既已做出,心境反倒平静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宝鋆说道,“对轩邸,齐明堂自然是感激涕零,死生追随了!轩邸当场委之以‘廉政专员’——六爷,你晓得的,这其实是个得罪人的活儿,但齐明堂真的是‘效之以死’,豁出去了做,几年下来,江苏官场,大小官员,提到‘齐矮子’三个字,腿肚子都要转一转筋。”
顿了顿,“齐明堂入刑部,我看,就如同阎丹初之入户部,今后,有热闹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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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