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不过倒也跟亲生的没啥区别,就是以前话太少,每天坐在门槛上发呆,跟个木头人一样,今天倒是奇怪,有些孩子气了。”
说着,尚炼北指了指他的脑袋:“我怀疑他这里有问题,可能有癔症。”
尚铁:“……”
老人:“咳咳咳…咳咳。”
许是被尚炼北这种豁达的话雷到,老人眼睛瞥了一眼尚炼北,不给他找借口离开的机会。
“我看你手上这茧子不是一般的厚,手背上还有伤疤,怕是刀伤吧?”
说完,老人笑呵呵的开始整理衣裳。
尚炼北赶紧把手缩到衣袖里,想要辩解一番。
老人继续整理着衣袖,头也不抬道:“不用慌张,也别找什么借口,老拙的目的可是在你这孙子身上。”
见像是镇住了尚炼北,老人转而看向尚铁,自顾自的说道:“说来可笑,我大宋造成这般地步,是在立国之初就埋下弊端的,
太祖夺了一对孤儿寡母的江山,本就是得位不正,他又怎么能不怕其他人再来一次黄袍加身。”
尚铁点头赞同,赵匡胤就是因为这份害怕,才推出一系列在当时看做还不错的国策。
刚开始还好,时间一长,各种弊端就暴露出来。
尚铁多少能看出眼前这个老人是当官的。
言行举止间自有一股风范,关键是能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大宋得位不正,应该是个好官。
老人靠坐在马车上,有些感叹:“这历朝历代以来,就属我大宋最憋屈,最弱小,老拙时常在想,
大宋物产,国库,那一样不比汉唐盛?可怎么就造成这种局面?”
炸鹌鹑的摊子已经吸引不少人来,买鹌鹑的自觉排队,另有一些人站在一边,同排队的人发表着自己的高见。
小摊的生意因为一场讨论,瞬间火爆。
甚至是巡检司都派军士站在远处盯着摊子,如果站在屋顶,会发现摊子周围已经被巡检司的军士堵住必经之路。
与那边相比,老人这里多少有些杞人忧天。
尚铁看着不远处的摊子,忍不住小声嘀咕:“还不是三冗的原因。”
“三冗?什么三冗?”老人耳尖,还是听到了尚铁的话。
尚铁这才反应过来,庆历三年,虽然北宋两府已经知道大宋的顽疾在哪,可到底没有提出系统的说法。
也就是说,这时还没提出三冗。
最早提出也是在北宋神宗熙宁二年,苏澈敬献的《上皇帝书》中。
尚铁没有隐瞒,说道:“所谓三冗,便是冗官,冗兵,冗费。”
刚才靠坐在马车上的老人多少有些慵懒,听到尚铁所说的三冗后,上身瞬间向前冲了一下。
手紧紧的攥住衣袖,嘴里喊着:“我要回宫,要回宫,找到了,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大宋的弊病在哪,原来不外乎是这六个字。”
原来还是个大官,尚铁捕捉到有用消息。
只是老人手舞足蹈一会后,便黯然神伤下来。
在摊子排队的下人见老人手臂挥舞,以为出了什么事,刚准备跑过来又见老人平静下来,便继续老老实实的排队,不过朝尚铁这里看的次数多了起来。
老人语气有些低迷:“老拙算是知道方才在摊子那里,你为什么又要摇头又要笑。”
老人长叹一口气:“那些食客是太天真了些,大宋新政,就是一场与三冗的对抗,三冗中牵扯的人与事物太过庞大,不亚于同时和辽夏开战。”
憋了这么多年,尚铁能不把握住装逼的机会,他缓缓开口:“其实我也认为新政是不可能成功的,并不是我对范公不相信,只是现在,还不到新政的时候。”
“还不到新政的时候,你这小子言外之意是说,三冗能解决,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老人有些意外,语气放轻,先是呵呵一声笑,然后道。
“老翁所说不错,”尚铁避开老人的问题,看向那边的鹌鹑摊子说道,“在小子看来,我大宋并不缺热血之人,像那些食客一般,虽所说谈论有些幼稚,可却让人欣慰。”
尚铁想到了崖山,十万军民跳海殉国。
想到这里,语气便有些尖刻:“可奇怪的是,我大宋的那些个相公,见辽夏像是看到老虎一般,战战兢兢。
或许他们曾经东华门外唱名时也如那些食客般,有着满腔热血,只是到了朝堂,他们整日用某某大臣去了青楼,某某大臣有了小妾指责他品行不端,相互间言语攻击。”
尚铁哂然一笑,继续道:“就好比刚不久致仕的吕夷简,还有朝堂里的其他相公,纵使没有吕夷简这般,他们也想着怎么把吕夷简踹掉,好升官发财,心思完全不在该在的地方。”
老人脸色有些尴尬,尚铁说的不错,朝堂里还真是抓着某某大臣行事不检点讨论半天,有些还专门上一道劄子给官家。
不过这种尴尬转瞬又恢复过来,老人笑骂道:“小子,你没当过官,不知道进了朝堂,事事可不像你想的那样。”
尚铁还沉浸在崖山十万军民殉国中,他打断老人,语气强硬道:“这我知道,无非是想要做事就得成大官,想要成大官就不得不尔虞我诈,只是小子想不明白,初心呢?那些政事堂里坐着喝茶,不受风吹日晒的相公们的初心呢?”
老人不说话,这时确实是有些尴尬了,他的心里同样在问着自己,我的初心呢?初心呢?
还记得咸平三年,自己进士及第,意气风发的在东华门外唱名。
见到真宗皇帝后,铿锵有力的说出自己的政治抱负。
“大宋还不是铁板一块啊,三次同西夏作战以来,我大宋军士或许有惶恐,有惧怕,可有退却?”
尚铁问道,然后慢慢念出一个一个名字来:“刘平、任福、桑怿、刘肃、武英、葛怀敏、曹英、李知和、赵珣、叶芝春、王保……”
每念一个字,老人便要浑身颤抖一下,尚炼北拿着鹌鹑的手也是攥紧,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最终,老人忍不住留下眼泪,有些悲怆道:“这每一个名字,都是我大宋战死在西夏的好汉子。”
“可朝堂有多少人记得?”尚铁反问道:“就怕是政事堂和枢密院里的一些相公都不记得。所以铁板上最大的裂缝便是武将与文臣。”
下人买了炸鹌鹑后,飞一般的跑到马车这里,把炸鹌鹑递给老人,一双眼睛扫视着尚炼北爷孙。
“小子斗胆问一句。”说完,尚铁客气的向老人拱手一礼。
老人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泪,手臂垂下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正常,开口道:“问吧。”
“我大宋有新政之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宝二年,大宋与西夏交战,大败。”
“至最后一次定川寨之战,我大宋三次与西夏交战,皆败。这期间朝堂中诸位相公臣子对新政是支持多还是反对多?”
老人略一思索,答道:“自然是支持者多,过来便是一些中立,反对最少。”
“可现在呢?”
“不少本中立者反对新政,更有新政支持者变为反对者的事例。”老人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到听不见。
他的眼中再次露出精光,有一种豁然开朗。
尚铁见老人这幅样子,知道他明白了,于是总结道:“庆历新政是在宋夏战争的压力中产生。等战争结束,这种压力就不复存在,变法的需要也不再迫切,所以说,失去动力的变革必然面临失败的命运。”
“说得好,说得好!”老人从车架上站起来,一旁的下人熟练的搀扶起老人,从车厢里掏出一块垫板。
老人踩着垫板回到地面上,扭头朝周围看了看,有些遗憾道:“可惜老拙的时间不多了,一天不离开汴京,便总有人不放心。”
“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踩在汴京的土地上,”老人跺了跺脚,再次踩上垫板,回到马车上。
进入车厢以后,老人特意把车帘拉开一角,露出自己的脸,最后一次向尚铁问道:“你怎么评价吕夷简此人?”
尚铁看了一眼老人,欲言又止。
“你放心,我和吕夷简不认识,甚至还有过节。”
吃下老人给的镇心丸,尚铁大胆到:“小子狂悖之言,大人听听就好。
要说我宋造成今日之局面,吕相有不可推托的责任,倘若新政在吕相时开展,阻力要比现在小的多,这也是那些食客为什么骂吕相一句苟日的。
只是除此之外,小子还认为吕相也算功不可没,当时官家年幼,太后势大,北有辽,西有夏,可谓内忧外患,吕相十三年来虽然刚愎自用,任用亲信,但也劳心劳力,给了大宋一个安定的社会,倒也算一代名相。”
车帘合上,车厢里的老人沉默一会儿,又重新拉开车帘,把自己的脸露出来,眼眶有些红润。
老人捋了捋胡子,朝尚铁笑去,看着有一些狡黠。
“你说巧不巧?老拙正好叫吕夷简,恰好,也当过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