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若水不敢再停留半分,寻侍从要离开。
知道昨儿糖葫芦被临云抢了,侍从又买了根给她。
其实昨日那根糖葫芦她还吃了一半。
接过糖葫芦,回身递给林瑄那流着口水的女儿,“给!”
胡九章率先接过,拆开纸包,先咬一颗,才给孩子吃。
又看夏若水与侍从怪异的眼色,抚摸孩子的小脑袋,“...孩子太小,怕她吃不下。”
恐怕是以为她下了毒。
没有多言,夏若水走出胡氏药铺。
本想使法子让侍从带她去城郊,却见对门医馆掌柜与伙计正倚着门,一瞬不瞬盯着她,并使唤人请她去。
那眼神起初不是惊愕,是由平静转为奇异,奇异转为怪异,怪异转为惊异,最后的眼神,就像惊为天人。
夏若水又入了医馆,侍从依旧守在门外,几名伙计却一改忙碌前态,围着她上下扫视,“小姑娘几岁了?”
“五岁。”
“从懿城来的?”
“是。”
“爹娘呢?”
“我先前是乞儿,没见过爹娘。”
夏若水说的半真半假,但众人似懂非懂。
“你是不是有个姑姑?”
“…”
“好,我们知道了。”
“夏果儿…也就是你姑姑,她在长安等了你好些日子,没等到,便动身往懿城去了。”
看着一双双眼,夏若水面容由平静转为凝重,“你们…是谁?”
“我们…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总之若你回了懿城,去故里江岸寻你外祖母。”
“外祖母...”
对于‘外祖母’,夏若水是陌生的,她从未见过外祖母。
不过这么一个小插曲过去,让她放弃了去城郊的想法,想快些结束这一切,赶快往懿城与姑姑汇合。
往三里亭去时,司北漓已从城郊回来了,身后跟着刑司首与一大队人马。
“那一处偏僻,尽是荒坟,若要一处处挖开,可要费些功夫。且此举,也于死者不敬。”
“不过今儿从井中又捞起许多箭羽与兵器,就是都被血水浸泡得不成模样,不过似乎同先前搜到那一支箭不同…”
司北漓沉吟片刻,扫了眼一侧的秧考,“查案册的进展如何?”
“这…数年间的案子实在太多,还有好几千册没看完。”
“加派人手,明日以前给我找出主案册。”
“…是。”
案册摆放是三年统录一回,再将三年间所有案子写入册子,找到案名,再进案室找主案册,当时的当事人、证人、证据、证词、主审皆有录在册。
不过有录在册是真,有册难寻也是真,他们瞧一整日,眼睛瞪瞎了都不一定找得到。
秧考一想到今夜无眠,难免颓废,又打起精神。朝好些人招手,“你们几个都过来,今夜吃鸡腿了。”
“…是。”
吃鸡腿的后果是一夜无眠,挑灯夜读。
见司北漓似乎并无进展,夏若水就回了住处,正见胡九章正给一摔断腿的侍卫接骨,‘咔嚓’一声,轻松被接上。
侍卫一瘸一拐离开,胡九章也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小姑娘,怎么了?”
“叔叔,我肚肚疼。”
胡九章盯着她,拿出药包,“这帖药拿回去服下,很快就不疼了。”
“谢谢叔叔!”
分明有敌意,为什么不动手。在等她露出破绽吗?
既有敌意,那还有什么好等的。
夏若水没有回头,经过拐角,将怀中放了许久的耗子药取出。
吃一粒,应该死不了。
没有犹豫,夏若水掏出耗子药就吞,又径直将余下大半耗子药倒入药包,晃均匀。
谢守忠正写案书,骤有侍从叩门,“大人,您还急着咱带来的小孩吗?叫何淼淼的。”
“嗯。”
“她方才腹痛,请胡九章开了药,然吃了一半便中毒了,好在吃的不多,捡回一条小命。眼下该如何处置?”
“胡氏世代行医,应当不会出这种岔子,你再查查。”
“是。”
谢守忠心不在焉,却留了个心眼,“胡九章。”
营外。
侍从围在一块,一侧是不知所措的胡九章,另一侧是吐得天昏地暗的夏若水。
夏若水的反应半真半假,吃是真吃,吐是真吐。
她也没真想死,灌了三桶水才吐干净。
看着夏若水瘦弱的小身子,抱着比自己还大的桶狂吐,胡九章似心有不忍,想上前,又在侍从们审视的目光中望而却步,
“各位大人,在下不知怎会如此,给淼淼开的药是止腹泻,温性无害的,您瞧瞧...”
说着,胡九章打开药包的手僵住。
均匀又颗粒分明的耗子药浮现眼前,尤其又当着一众侍从的面,胡九章低头擦了擦额前汗,又想辩解,“大人,我...”
话至此时,胡九章骤挪动视线,正见夏若水直勾勾看着他。
胡九章骤转神情,“大人,在下怀疑营中有奸细!”
“奸细??!”
胡九章这一转语调,果真将侍从的注意力挪开,由下毒转向奸细。
“何来奸细?你如何证明有奸细?你可知这种话是不可胡乱说的?”
胡氏于长安略有名气,且祖辈有入太医院的先例。即便侍从持疑心,却也信了几分。
胡九章拿起混着耗子药的药包,“有人诬陷我,可此人却不懂药理,将毒混入即用的药中,还煮给了孩子吃,实在罪无可赦!”
即用的药...
夏若水脸色空白了一瞬,又装模作样干呕起来,却无人关注她,仍在追问胡九章,
“的确罪无可赦,但,这同奸细有何干系?”
“不错,诬陷是一回事,奸细可是另一回事,胡大夫可别胡乱揣测。”
似乎注意到夏若水的动静,胡九章刻意盯着她,一本正经,“在下此番身处营中,是为行医,为邢司大人所用。而此奸细要陷害我,要扰乱众心,要闹得人心惶惶,以达目的!”
说着,一侍从走来,手中是土里刚挖出的纸包,
“大人,找到了!应当是歹人未及处置,埋在了花盆里。”
夏若水心中咕咚一声。
秧考面色肃然,指腹细碾了碾纸包,顷刻认了出来,“这是...耗子药?”
再分辨纸质、耗子药残渣,便要去查挖出纸包的地方,“现在开始,封锁营地,只许入不许出,申时的土应当还是湿的,追踪脚印。”
“去查这药的来历,将出入册拿来,我要一个一个盘查。”
一来二去,侍从们都去查奸细之事,甚至闹到要禀报谢守忠,再无人理会夏若水的死活。
若在安家小院,她年纪小更易被倾向受害者。
可如今,营中受铁面无私的谢守忠管辖,更在司北漓眼皮子底下,显然奸细比她这点芝麻小事重要。
且此次跟着来的皆是擅于追踪术的侍从,不像安家姑娘的小打小闹,若事情闹大了...
她还真可能被查出来。
耗子药是从胡氏药铺顺的,而她近日恰好去过...若有铁证在前,他们恐不会因年纪偏袒她。
夏若水从桶中抬眼,赫然胡九章也在明晃晃看着她,深邃的视线将她紧锁。
可恶,看来这个男人不像慧儿那样好糊弄。
夏若水撑着桶站起来,吐久了有些腿软,却不管不顾奔上前,拦在侍从们面前,
“大哥哥,淼淼要吃糖糖!”
“淼淼,大哥哥忙着呢,等会给你买糖。”
侍从只心不在焉应付两句,又绕过她要走,却骤被夺走了耗子药的纸包。
“淼淼!别闹...”
几乎没有犹豫,夺过纸包后就开始哭,“我的糖呢?”
一听夏若水这样说,他忙叫住其余侍从,又围回她身边。
“淼淼,你说什么糖?”
夏若水捧着纸包,“糖!”
众人面面相觑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淼淼,这糖哪来的?”
“淼淼...藏在花盆里的糖...”
于是危机解除,将忙碌的侍从们都喊了回来,“淼淼,这可不是糖,以后别乱吃东西。”
“谁把耗子药放出来的?还给孩子吃了,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秧考对着一众茫然的侍从训斥,而后人群又慢慢散了,以误会告终。
夏若水只感觉白吞了耗子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吐到腿软,以致起身时小腿一弯,险些摔倒,霍然被拉住。
“小心。”
耳侧是胡九章不徐不疾、且仅二人能听见的声线,夏若水神色微僵。
“不想死的话,子时东岸见。”
话落,胡九章欲抽身而去,骤被紧紧攥住衣袖,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
当侍从将这场闹剧禀报后,谢守忠微挑眉头,“细作?”
“属下查清了,是场误会。”
“嗯。守卫不可松懈,夜半更要加派人手。”
谢守忠应了声,若有所思又不停手中笔墨,“那胡九章祖辈都在长安吧?”
“是,他还有个兄弟叫胡八两,十年前入了宫,在太医院当差。”
“十年?那胡八两岂不是已出宫了?”
“按规矩,太医职满十年便可出宫。”
“胡九章...胡八两...知道了。”
侍从正要离开,又被叫住,“你明日去一趟官府,将胡氏兄弟的画像与契籍取来。”
当夜。
夏若水早半刻钟到了东岸,藏匿江岸码头旁。
胡九章对她有敌意是真,没对她动过手也是真,所以...她也想知道他究竟有何目的。
片刻,一阵脚步声接近。
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伴着不知从哪听过的‘恪咯’声,“那晚为何没动手?”
“失手。”
“你应当知道叛主的下场。”
胡九章嘲讽一般,轻慢而不屑,“怎么?你想杀我?”
“你曾是大人最利的刃,为何要违背主人的意愿?”
“我只知道,这把利刃,可以将你活剐了。”
“...疯子。”
说完,那人提起脚步离开。
谁要杀她?是谁混入营中?
“啧,这小孩还是非杀不可,你也别整日医者仁心了。”
“同是大夫,从医十数载,也未见过你医者仁心。”
有一人已离开,余下两道几近一模一样的声线。
夏若水屏住呼吸,努力定睛。
男人骤停了口,一转目光,扫向夏若水所藏匿的方向。他目色锐利,脚步未动,不知从何处摸了支飞刃——
正要动手,骤被拦住,“让我来。”
见他未动,“怎么?你怀疑我的身手?”
“怎敢。”
飞刃一转,落入胡九章手中,又猝然击往夏若水的方向,‘呲’一声轻响,深深扎入地面,再无动静。
夏若水凝神屏气,死死盯着那飞刃,脑中划过了些许画面。
她见过这种飞刃。
被打更人护着逃出懿城时,正是被持这种飞刃的黑衣人袭击。
“出来吧。”
码头角落,瘦小的黑影窸窣片刻,警惕而缓慢地走了出来。
“你不必这样紧张,若我想做什么,你根本无法阻止我。”
“你想做什么?”
“与你做个交易。”
又翌日。
“大人,不好,出事了!昨夜的巡卫死了!”
谢守忠看着夏若水房中的侍卫尸首,扫视一圈,“淼淼呢?”
“我在这里!”
夏若水打着哈欠跑进来,见到尸首,仿若被吓到一般发起抖,骤又被侍从抱起,哄着问她昨夜上哪儿去了。
“我害怕,就去了大哥哥房里...”
侍从顺着夏若水的指向,眺向神色疲倦的司北漓。
“爷...我们这就将行医请来。”
“慢。”
谢守忠唤住将走的侍卫,上前附耳,将这两日的异样一五一十禀报。
司北漓微蹙眉梢,只扔下二字,“去查。”
略看死者,凶手是个暗器高手,事先在床榻正上处布了暗器,待四下无人时悄然下手,让人无从查起。
但夏若水很清楚是谁做的。
而昨夜。
“我该如何相信你?”
“你明早就知道了。”
但,胡九章当真可信吗?
若非她去了如约去了江岸,今早死的怎会是巡卫?
夏若水又去了胡氏药铺,只有林瑄与她女儿,
“大姐姐,我好害怕…”
“怎么了?”
“他们说,昨夜有个大哥哥死了。”
林瑄起初是茫然,而后是心事重重,似有些惊慌。
看她全然无知的模样,夏若水似乎找到了胡九章的短处。
而此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胡九章回来了,深凝的目光扫过她,落在林瑄身上,“瑄儿,我买了腊八粥,瑶瑶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林瑄别过脸,“不必,我们已吃过了。”
夏若水一言未发往外走,胡九章搁下粥,“我送她回去,记得吃粥。”
走到外头只剩二人时。
胡九章声线很平淡,又很不平淡,“你为何同瑄儿说那些话?”
夏若水没应他,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想知道营中的细作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的幕后之人是谁?”
“无可奉告。”
“那我也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