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如潮水，往日不可追。

眼下，陛下病重，政务大多由萧贵妃主理，朝中早有不满。

一派以尚书令刘承温为首，多次在朝堂上对拥戴萧贵妃一派口诛笔伐，后宫摄政已经是违背政纪纲常，还是胡人血统，更是危及到大周皇室，所幸萧贵妃未有生育，不然，文官谏臣弹劾萧氏的折子里，又要多一条混乱皇室血脉了。

帝都，宣室殿。

殿宇灯火通明，朱墙琉璃瓦，汉白玉的台阶刚被小黄门刷洗得一尘不染，靛蓝的天空星子渐显，廊下小黄门鱼贯而出，撤下的晚膳几乎有原封不动的撤了下去。

殿内，内侍李允端着一碗参汤，一脸担忧。

“陛下看了许久的折子了，还是休息会，喝点东西吧。”

赢褚不语，伸出两指揉了揉眉心，王允见状正要放下参汤，上前帮忙，却见他皱眉挥了挥手。

王允猜想皇帝是因为折子上谏官弹劾贵妃娘娘的事情心情不佳，想了想，还是说道：“陛下还是不必为了一些大人的言论烦心，身体要紧，身体养好了才能总揽大局。”

赢褚眼风划过王允，冷冷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给孤发号施令了。”

王允赶紧请罪，如实答道：“贵妃娘娘晚膳前还叮嘱过，让老奴看着陛下把参汤喝了。”

赢褚年愈五十，除了病痛磋磨，神色间有几分病容，却并不显老态，肤色白皙，面容清俊，举止也不似大多数男人，一到了这个年纪就发福油腻。

赢褚皱眉，一手掀翻了王允手上的汤碗。

“如今孤的话你也不听了？！”

参汤撒了满地，上好的官窑烧制的瓷器碎裂成无数片。

满室的宫人跪地俯首，死一般的寂静。

朝臣都议论萧妃把持朝政，危害朝纲，还私通敌国，越看越让人心烦。

可是萧若若却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这件事，每次请安或者陪着用膳时，除了说一些朝堂上发生的要事，便是一些平日里的所见所闻来逗他开心。

“宣贵妃来见孤。”

不过一刻钟，一抹艳丽的绯红从殿外一晃而进。

赤金色的整套掐丝九尾凤凰头面下，眉若远山黛，唇如含朱丹，鼻梁精致挺拔，眼窝深邃较中原女子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绯红色的灯笼锦逶迤曳地，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参见陛下。”

萧贵妃微微俯身行礼。

王允此时已命人重新热了饭菜，又让人在外间摆好了膳食。

赢褚示意起身，自己也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起面前的碗，开始乘汤。

萧贵妃也跟着他坐下，两人并没有多余的话，气氛平静的有些诡秘。

赢褚将盛好的汤放在了萧若若面前。

“贵妃这些日子辛苦了。”

萧贵妃端起汤，吹了吹，小口的抿了一口，鲈鱼汤汤汁鲜美。

“听说陛下这些天还是甚少进食，连汤药也没有按时喝。”

萧贵妃轻扯嘴角，不屑道：“陛下是真的只是为了国事废寝忘食呢，还是因为臣妾二吃不下饭呢？”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是怕臣妾在每日的饭食里下了毒，不敢吃？”

萧贵妃完全不曾避忌他人，声音尖锐，王允在廊下听到又惊又怕，侧着耳朵注意着殿内的情况。

赢褚面上平静，给自己也盛了碗汤。

汤汁奶白，鲜美可口。

赢褚吹了吹，冷声说道：“贵妃也不比说这些话来刺激孤，反正孤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天下以后还不是贵妃说了算。”

“陛下可不要这样折煞臣妾了，太子殿下已经成年，还在商议立太子妃的事宜，这天下怎么也轮不到臣妾吧。”

太子赢际乃是赢褚元妻伏氏所生，赢褚无心后宫，即位后，也仅仅只纳了一妃一嫔，其中郑妃育有二皇子赢显，容嫔养育三皇子赢泽和公主赢翊。

整个后宫，唯独萧贵妃未曾生养。

宫内不是没有对萧贵妃未生养皇嗣之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萧贵妃早年陪陛下四处讨伐亲征伤了身子，有人猜测是陛下不想让萧贵妃留下血脉，混淆皇室血统，更害怕百年之后萧贵妃携幼子把持大周朝政。

众说纷纭，世上总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萧贵妃漫无目的的搅弄着碗里的汤，直至最后一点热气也消散不见。

“陛下又不是不清楚，臣妾是没有生孩子的福气的，何必担忧，就算陛下百年之后，陛下还有二儿一女，再不济，还有刘承温，姬洲安等人呢！”语气讥讽，赢褚却并不见动怒，显然已经习惯萧贵妃阴阳怪气的话。

一片诡异的安静，赢褚心火上涌，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

牵扯起阵阵头疼，如有人拿了把钝器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赢褚头疼欲裂，想开口唤王允进来，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声音。

萧贵妃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高声传御医，宣室殿内，一时手忙脚乱，萧贵妃搀住赢褚，将他扶回榻上。

萧贵妃看起来身材娇小，竟也能把赢褚搀扶的稳稳当当，萧贵妃脱下赢褚外袍和鞋袜，又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着赢褚额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

温热的手帕接触到额头，赢褚的头疼缓解些许。

太医施了几针，终于稍稍抑制住疼痛。

“还有许多奏折没批阅。”赢褚轻声说道，声音中透露着疲惫。

“我去批。”

“黄河下游决堤，洪水肆掠，要拨一笔赈灾款下去，监察的大臣要好好商议，孤不放心，孤担心...担心...咳咳...”

“我知道！人选我会和朝中大臣好好商议，不会让拨下去的灾款出岔子。”萧贵妃握住丈夫的手，抚摸着手指上常年握枪提笔，射箭勒马留下来的薄茧，温声细语道，与方才在桌边的萧贵妃判若两人。

赢褚这才笑起来，眼角显现出细密的皱纹，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岁。

察觉到有一滴泪要流出来，赢褚赶紧偏过头，抽回手，转了个身，独留怔怔的萧贵妃在身后。

“你回去吧，孤累了。”

冷殿凄凄，烛火晃动间，一只飞蛾围绕着火焰扑棱着翅膀打转，满天星宿交相着月光从未紧闭的轩窗洒进来，一室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