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次来的几个衙差对叶掌柜极其客气,甚至可以说是优待,既没有捆着绑着也没有上枷,更没有推搡,只不过是呈半包围状将他围在中间,一起往县衙走去。
但是,围观的人还是开始指指点点。
还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群有些讶异,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心里知道,叶掌柜肯定是摊上事了,否则也不会被几个衙差包围着朝县衙走去。
有那明白事情真相的,便开始为叶掌柜感到惋惜。抛开其他一切因素不说,他的胆子也忒大了,人家聚宝斋都不敢接的活他也敢接。
这下好了,摊上大事了。
赚钱是可以,但像他这样不顾别人死活、也看不清自己实力的,那就是活该。
至于那些刚刚从流云轩那个顶级包间里彻夜喝酒作对、感受伏五娘气息后走出来的读书人来说,更是满脸的鄙视。之前,叶掌柜混的风生水起,他们自然不好说什么。现在好了,简直就是弃文从商、自感下流的最佳诠释。
其中一个外表看上去还算俊俏的、秀才模样打扮的书生开口便道:“我早就说他有辱斯文,偏有些人还不信。明明是秀才,不好好念书,却跑去当什么掌柜,没得沾染了全身的铜臭。”
他心里清楚得很,叶掌柜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若是一不小心进了大狱,哪怕后面放了出来,也绝对与科举绝缘了。
说完,也许是喝得太多了,突然打了个嗝。赶忙有些尴尬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在他看来,当众打嗝也是有辱斯文的。
闻言,另一个书生也道:“就是啊,想我们几个,哪个是一次就考过了的?还不是在一次次落榜后,并没有放弃,继续坚持温习,这才有了今天的成绩。”
“是啊,是啊,举人哪里是那么好中的。不经过几次失败,是理解不了的。这也难怪先贤会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
不得不说,这话说得极漂亮,既贬低了叶掌柜输不起,没有韧性,又暗暗地将这群人全部表扬了一番。他们可都是举人。
确切的说,是好不容易才考上、花光了家里全部积蓄的举人。
对此,几人都是一脸赞同,纷纷想起了自己奋斗的经历。但是,他们却忘了,他们中好些人的父母还在乡间勤劳地耕作,他们的娘子起早摸黑地干活,晚间还要刺绣,换了银子供他们念书。
叶掌柜自然听到了这些人的议论,不过他却根本不在乎。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在哪个行业做什么事情根本就不重要。如果当时他也如他们这般坚持,想来也许真的有高中的一天。可是,那时他的爹娘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弟弟又会累到什么程度?
如果,生活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样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道不同,不相为谋。
想到这里,叶掌柜挺直了腰背,面无表情地跟着衙差继续往前走着。这样一对比,倒把那些嘲讽他的佝偻着腰的人,生生比了下去。
读书人的风骨,却不应该是这样的。
县衙里珍宝斋虽然不远,平日里叶掌柜最多用上十多分钟也就可以将这段路走完。只是,今天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仿佛走了半天了,县衙还未到。
而围观的人群则自动地将街道两边围了,剩下几个衙差带着叶掌柜在中间行走,十分诡异。
他曾经也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高中,春风得意,衣锦还乡,万众瞩目。现在的确是万众瞩目了,只是,却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好不容易到了县衙,人群已经将县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见衙差带着叶掌柜来了,围观者便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只是,待他们经过,这道立刻又被人占了。
人人都伸长着脖子往里瞧,生怕自己被挡住错过了什么精彩的细节。
叶掌柜一进门,便见齐员外正躺在地上哼哼。虽然“病着”,但这里毕竟是公堂,代表着朝廷的威仪,所以白知县并未准许他躺在椅子上。
但是,想来他也是不愿意躺在地上的,于是,唐想又便坐了下来,让齐员外枕在自己腿上,这让俩人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许是唐想又刚刚使劲掐过,齐员外此刻的人中看上去那么的肿,想必唐想又是下了大力气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这一切看上去那么逼真。
此刻的齐员外脸色苍白,浑身软软的,呼吸不畅,倒不像是能够装出来的。
众人不知道的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除了之前商议的,唐想又又悄悄地在齐员外的饮食中下了双倍的泻药,这才有了眼前虚弱不堪的齐员外。
联系到他平日里的爱好,倒像是纵欲过度。
“堂下所站何人?”白知县摆明了要公事公办。
不管眼前这位站着的人有多熟悉,曾经为他赚了多少政治资本,他依旧是装作不认识,极力摆脱嫌疑。
“小生叶云天,乃珍宝斋的大掌柜。”叶掌柜拱手说道,他心里知道,这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用秀才的身份了吧。按照本朝律例,凡下过大狱且被证实有罪的,是要被抹除秀才身份的。
见叶掌柜自称小生,又见他不卑不亢,没有下跪,白知县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心痛。与叶云天一样,他也出身寒微,若不是傍上了顾府这棵大树,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成就。
只看李师爷就知道了,明明满腹才华,现在不过是做着师爷。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的仕途有多艰辛,他俩可比谁都清楚。
“现聚宝斋的齐员外及其大掌柜唐想又状告你不自量力,私接订单,造成聚宝斋损失惨重,现需赔付一千万两,你可知罪?”
“小生知罪,愿一力承担。”
闻言,围观的人群再次炸了。
“天啊,他居然认了,他居然就这样认了!”
“自己犯的错,认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有那略知内情的便道:“你们知道什么啊,就这个情况,他不认也得认啊!”
听人群大声讨论,在发出了肃静的警告后,白知县继续审问。“此事其他人可还有牵扯?”他依例问道,且不得不问。世人都知,珍宝斋的幕后老板,毕竟是顾府。
“禀告大人,此事乃小生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叶掌柜斩钉截铁地答道。
闻言,唐想又也赶忙说道:“据小人所知,此事确是如此。只怪叶大掌柜好高骛远,一心想超越同行,瞒着东家,私自接的订单。”
这个时候,他自然知道要保护好顾家的面子。而顾及顾家的面子,也就是保全了白知县的面子。
闻言,白知县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最怕的是叶掌柜和唐想又都坚持状告顾府,或者其中一方死咬着不放,那就麻烦了。这下好了,叶掌柜将所有罪行全部推到了自己身上,看来的确是个有责任心的。
“既然这样,那本官便将你收押。按例……”白知县正准备说出判决结果,一声清亮的女声突然想起。
“慢着!”
“堂下咆哮着是何人?”白知县怒道。一看是姚无双,这气就更甚。这丫头出了名的刁钻狠毒,此时出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要是出现什么变数就不好了,因紧张地盯着姚无双,又使命给她使眼色,搞得白知县的眼睛都要抽筋了。
但姚无双就是视而不见,还坚持跪了下去。
“民女姚无双,拜见知县大人。”姚无双轻松地跪下说道:“想来,大家都知道白知县清正廉明,办案一定会秉公处理。但是,我想问问齐员外,哦,不,齐员外受了刺激。看这个样子,想必是不能说话的,也许有性命之忧也为未可知。所以,我想问问唐掌柜,按照那合约,何日是最后的交货日期?”
很明显,姚无双此刻的智商是在线的,一下子便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那订单是她签的,她自然知道,最后的交货日期是明天。
既然还未到最后的交货日期,那么,现在就不能判叶掌柜有罪。毕竟还有一天时间!
这也是她刚刚去找顾惜惜,两人合力想出来的办法。且姚无双现在根本不担心叶掌柜会出不来,因为顾惜惜已经说得很清楚,银子最迟明天早上就会凑齐。
“明天。”唐想又不情不愿地说道。
闻言,姚无双笑了,轻蔑地说道:“那不就是了。既然明天才是最后一天,唐掌柜怎么这么着急,今天就让人下大狱?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啊。”
唐想又便道:“我们聚宝斋小本生意,哪里敢跟财大气粗的珍宝斋比。想来你们是不在意丢了这笔生意的,但是聚宝斋却不敢啊。唐某上有老下有小,又见东家晕过去了,一时情急,这才……可怜的齐员外啊,老老实实做生意,竟不期遭此横祸。”
见他一个大男人开始诉苦,姚无双还要说些什么,便被白知县果断打断:“原来竟是这样!这位姑娘说的不错,明日才是最后的交货日期,因此,今日便暂且将叶云天收押,明日再审。退堂!”
也怪他刚刚一心要维护顾家和珍宝斋的面子,竟忽略了这个这么重要的信息。
说完,自有衙役上前将叶掌柜拘了便要带往大牢。姚无双想都没想便冲了上去,想拦住衙役。
叶掌柜便道:“你有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无谓再为我做什么。这次的事,我怕是在劫难逃了。你们,都别再为我奔走了,不值得。”
说实话,此刻叶掌柜的心里倒是生出一分感激来。
他和顾惜惜感情好又怎样,有过孩子又怎样,到了这个时候,来为他说话的,居然是自己一向都看不惯的姚无双。
姚无双便急道:“你不要说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话,若不是你,现在被拘着的肯定是我。且又没到交货日期,凭什么要抓你进大狱。且我和表姐商量了……”
说到这里,犹豫着走上前在叶掌柜耳边说道:“你放心,我们正在筹银子,明天就能凑齐。”
闻言,叶掌柜便道:“我不来,谁来,这铺子原本就是我在管理,出了事,自然是我负责。你一个姑娘家,下了大狱……且这银子可不是小数,一千万两,哎……”
哪怕是凑够了银子,将他救了出来,他也算是欠下了一份巨大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那你一个秀才下了大狱……”说到这里,姚无双的声音有些哽咽。
到了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当初并没有看走眼。像叶掌柜这样关键时刻肯挺身而出的又有几人?她承认,刚开始时她看上的是他的玉树临风。
但现在看来,人品也一点都不差的。
“好了,快回去吧”叶掌柜说到。无论是唐想又还是白知县,都不可能将他放出去。毕竟,若是他连夜逃跑了,白知县第一个就要受到牵连。
“好,我听你的,我回去。牢里我会打点好的,你就在里面委屈一夜,明日就能出来了。”姚无双心知叶掌柜这一劫是逃不过了。
虽然只是一夜,且有白知县的照顾他根本不会受苦,但一个秀才,下了大狱,哪怕只有一夜,就像一个黄花大姑娘被人绑架了是一个道理。
只怕从此,他最骄傲的身份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姚无双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感觉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一样。她姚无双出身好,自小要什么有什么,从未受过阻碍。
现在倒好,被两个小人被算计了。
正巧,此时唐想又扶着齐员外正准备从地上站起来。看见白知县秉公办理,将叶云天打下了大狱,两人心里都十分开心。
特别是唐想又,心里那叫一个美。
只要过了今天,叶云天就彻底完蛋了。到时候,想来伏五娘也会移情别恋吧。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曾经下过大狱的人。
齐员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是唐想又给他下的泻药,因此,虽然虚弱不堪,但心里依旧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只要叶掌柜下大狱,或者就此离开青山县,那么珍宝斋被赶超的命运指日可待。
到时候,他的聚宝斋便是青山县珠宝行业的龙头。
见状,姚无双心生一计,她是不打算放过唐想又了。
原来,她刚刚去找顾惜惜求救的时候,顾惜惜却是去了顾府。于是,姚无双又赶紧跟着去了。
到了顾府,顾惜惜在花园里带着两个孩子玩耍,倒是秦夫人正在周妈妈说话。姚无双听得清清楚楚,原来,齐员外之所以病倒,不是因为真的受了刺激,而是被唐想又下了许多泻药。
要说那唐想又可真狠,根本不顾齐员外的死活。换了一般人,不过是下足量就行了。他却不一样,足足下了两倍,这才弄得齐员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因此,等众人都散了,姚无双这才慢慢走到齐员外身边,轻声说道:“齐员外,你可要当心啊,这上吐下泻的说起来简单,不过是小病。可若是泻得厉害,老命都难保。不信你且去问问大夫,看我有没有说谎。”
虽然不知道姚无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唐想又心里清楚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姚无双刚刚看着叶云天的表情深深刺痛了他,想当初,伏五娘也是拿这种眼神看叶云天的。不就是长得俊了一点,他不明白为何前有伏五娘,现在又来了个姚无双。
抛开长相不说,他也是有才华的。可惜世人就是这样,只看重皮囊,自动忽视其他。
于是,唐想又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无双姑娘,你可得注意言辞啊,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什么泻不泻的,实在是……”
他原本想说难听,有损清誉的。但转念一想,这姚无双可是个实打实的暴烈货,指不定会扑过来打他。秦氏又是个毒蝎子,最是护短,谁知道事后会怎么对付他。
而且,照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是不宜节外生枝。
哪知,姚无双并没有生气,而是跟上了在唐想又扶持下继续往前走的齐员外。齐员外此刻只想再次去医馆看看,因为他知道,姚无双说的对。
他是想将铺子送上龙头的位置,但是,身体健康却是第一位的。
可是,姚无双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齐员外,也不是我姚无双多管闲事,只是,看在你聚宝斋与珍宝斋齐名的份上,我不得不提醒你,小心自己身边的人。这次的事不用我说,大家心知肚明。你说你早不生病迟不生病的,怎么到了唐掌柜想提前状告珍宝斋的时候你就倒下了呢?”
说着,也不管齐员外一脸迷茫、唐想又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继续说道:“有银子赚是好事,只是,也要看看自己是否有命去享用。这泻药啊,下一份的量其实就够了的。如今,你却吃了双份。就你这个样子,哎,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我走了,你多保重。”
说完,姚无双便拍了拍手,上了马车离开了。
似乎还不过瘾,又掀开帘子道:“若是你挺不过去,你且想想,最大的得益者又是谁呢!叶掌柜还好,只不过是被人陷害,而你……”
虽然没有明说,但姚无双的话再明显不过。且齐员外也想起来了,自己这几日并没吃过什么特殊的食物,不过是照着以前的习惯来。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给自己下药。
唐想又一时头大,他不知道姚无双是怎么知道自己下药这件事的,但是,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坦白比较好。齐员外心里肯定已经明白过来,自己若是一味的抵赖倒是不妙。
于是,唐想又将齐员外扶着坐下了,这才直挺挺地跪下说道:“这药的确是我下的,不过我不是想害您,而是为了让您看上去真的病了。这样一来,包括知县大人在内的所有人都会同情您,憎恨叶云天。我马上就扶您去鹤年堂,张大夫医术高明,想来不碍事的。等这事结了,你开除我都行。但是,我们一定要趁机除去叶云天,整垮珍宝斋。”
不得不说,唐想又的这番话非常有说服力,直把齐员外听得心服口服。是啊,开除不开除的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斗垮珍宝斋。
想了想,便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让唐想又扶着自己去了鹤年堂。从此,齐员外的心里便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对于唐想又,也不再是言听计从了。
看守人将大牢的门一打开,光线便趁机透了进去,露出一段路来。仿佛那光的尽头便是地狱,又像是根本没有路。叶掌柜走在两个衙役的中间,往白知县给自己安排的那个房间走去。
刚开始的路就像是隧道一样,顶部也不高,勉强能够通过人。走完这一段,里面便赫然开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少牢房。
一路上,不断有人大喊着“冤枉”,甚至有人妄图伸出手来拦下两个衙役。对此,走在前面的那个衙役根本没有任何表情,也不作任何停留。
倒是后面那个,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鞭子,朝着伸出的手便毫不犹豫地打了过去。顿时,那种被鞭子抽中的触感通过那奇妙的声音传进了叶掌柜的耳朵。
又是一通走,却还未到目的地。
如果说刚刚那一路是喊冤的被抽打的,接下来的这段路,叶掌柜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抽打和虐待,想来这是一群不肯认错的人,于是被衙役们毒打着。
此外,他还看见了满地跑的老鼠,以及犯人们溃烂的皮肤,以及已经不能认出人形的身子。
好不容易走了大半个大狱,叶掌柜终于到了自己的房间。按照姚无双说的,是提前打点过的。其实,不用姚无双说,坐在凳子上的叶掌柜也能明白。
这一路上全是惨状,他现在却是完好无损,有凳子坐,有床睡,还是一个人一间。
忽然,他便明白了,白知县这是在给他下马威呢。
也许,更是在直接的裸的暗示他,若是他敢将责任推给其他人,或者说说出实情,那么,刚刚路上他所看见的,便是他下一刻将会遭受的。
眼下,他是受了优待,住着这大牢里最舒适的房间,享受着安宁和清净。
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样的优待,是为了让他付出自己的下半辈子。
此时,一缕阳光从墙上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像是一束光,将细小的灰尘和颗粒照的纤毫毕现。这些平时生活里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此刻却是那么的清晰,又像是在欢快地跳舞。
看到这里,叶掌柜笑了,他现在不就好似这些灰尘一样吗?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微不足道,一样的卑微。
只是,即便如此,那又怎样?
它们依旧活在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