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水波激荡的湖面,望着那再也看不见的少年的背影,想着他刚刚说得那番话,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纷纷行动起来。
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心底油然而生。
他们基本都是当地人,自然知道这处江水的厉害和这里发生的那些无奈而又痛苦的故事。但正如那个孩子所言,如果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那才是真正的遗憾。
他们虽然没有这份勇气,却是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的。
于是,一时间,大家不再围观,一些人直接去拦住那些来来往往尚不知情的游客,询问谁会水性,哀求他们去救救水里的两个孩子。
一些人配合着疯狂地将江边的树折断,想找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一些人则跑上山冲进就近的店里,想找找梯子之类的能够用得上的物品。
总之,大伙不再是单纯的围观,而是都行动起来了。
一个少年都能义无反顾地跳下江去救人,他们为什么却只能袖手旁观?
就如那少年所说的一样,不管能不能成功,总归是要试一试的。万一,万一成功了呢?
这妇人姓朱,家里着实殷实富足,嫁的就是城里的大户陈家。这陈家是做米粮生意起家的,硬是从一个小铺子一步一步做大。
到了今天,吴兴县城里的大米几乎有一半都出自陈家。
不过,这陈家最出名的事却不是因为垄断了全城近一半的大米生意,而是八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陈家尚未发达,不过是称得上殷实罢了。
八年前的一日,陈家夫人也就是这宋氏和婆婆张氏带着三岁的孩子上灵山寺祈福,不料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孩子便不见了。
寻了几日不得,陈家终于明白,孩子是被花子拐走了。
通过县衙得知孩子估计找不回来了,张氏当即气得中了风卧床,整日寻死觅活的,宋氏则一度消沉。
后来,还是宋氏再度怀孕,又生了一个儿子,张氏这才慢慢好了起来。只是,婆媳关系也就那样了。
而当家的为了生计,自然是不管这些的。反正又有了儿子,一边做生意,一边找孩子。至于婆媳关系,他管不了,他也不想管。
说到底,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恼宋氏的。
宋氏心里自然清楚,不过是灯芯一样熬着。想着等眼前的儿子长大了,她便学着康氏的样子,大不了全国各地寻找孩子去。
因着近日天气炎热,宋氏的小儿受不了暑热,张氏便做主带来了灵山寺避暑。有了上次的经验,张氏和朱氏一刻都不敢离了孩子,紧张的盯着他。
哪知,这个孩子却是个异常调皮的,根本不听招呼,宋氏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抱了半日,宋氏实在是觉得手痛,又酸又软的,便放了下了。
这孩子却是一下去便疯跑,宋氏只好带着一众伺候的人紧在后。可是,还是出意外了,这孩子因贪看江边的景色,踩到岸边的青苔,脚一滑,便快速地朝江里滑了下去。
这江岸是斜斜的设计,因此这孩子一下水便直接滑了出去,加上他因为恐惧一直在挣扎,便一路往深水区滑去。
见状,宋氏倒是想自己跳下去救儿子,可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就这样去了,家里的那两个孩子也就废了。要知道,家里的两房小妾可是一直都不安生的呢,估计巴不得自己立刻去死。
而且她那大儿还未找到,就算是要死,也决计不是现在。据说那闻名全国的康夫人来了吴兴县,就住在这灵山寺里,她也正计划着要去求她一求呢。
然后,她便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决然地往江里走去了,救她的孩子去了。
看到大家都行动起来了,宋氏心道,大家都在帮忙,她这个做娘的却想到死,何其不该啊。想到这里,她便死死盯着湖边的动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
张氏原本是跟着一起的,半路想如厕,想着孙子在儿媳妇怀里抱着,又有一大群人跟着,料想是不妨事的,于是也没在意。
等一出来,便见江边人群乱哄哄的,心里顿时便有不好的预感。像她这样丢失过孙子的人,心里一直很敏感,一见人群围观着,心里便慌了起来,快步向前想去看个究竟。
待到听过路的人说有小孩子落水,这心里一下子便没了主意,只是坚定地往前走着,在心里开始祈祷千万不要是她的孙子。
可惜,菩萨根本没有听到她的祈祷,这一次落水的正是她的宝贝孙子。
少康一游到那落水孩子的附近便立刻明白了刚刚岸上那些劝他不要下水的人的话,这里实在是太阴冷了。
这水简直像冰窖里的水,刺激的他的腿他的身子像针扎似的痛。忍着这痛,他终于看清了孩子的所在。
还好他动作迅速,孩子还在挣扎,想来还有救。
想到这里,他一个猛子扎了入水,忍着病例,一口气潜到孩子身下,然后浮出水面,一把抱起来孩子。
这孩子如同他当初在蓄水池里救的那个孩子一样,意识到有人救他,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少康不放。
少康动弹不得,却又怕孩子再次呛水,只好死命忍着,倒弄得自己吃了好几口水。
片刻后,宋氏见少康将自己的儿子抱出了水面,心里开心的跟什么似的,却没注意到少康有些支持不住了,多喝了好几口水。
好在宋氏也不傻,见状,便明白少康是在撑着等人来合力救人,于是又开始大声呼喊。
张氏一来便看见宋氏在那里卖力呼喊救命,心里一下子害怕的快晕过去。后又见少康将自己的孙子托出了水面,这才稍稍缓解了一点慌张害怕的情绪。
由于是江边,加之这里是新修的防洪堤坝,因此便一应都是光溜溜的,别提树木了,就是杂草都很少有。官府的人更是怕这些杂草弄裂堤坝,于是定期派人除草,导致这一片都是光秃秃的。
要知道,全国都在防洪,朝廷也拨了不少银子下来修筑堤坝。若是因此而决堤,淹死老百姓,当地的官员也就别想活了。
不过,有些人跑进山上的店里拿了好些之前舞狮子用的竹竿,便急忙往这里跑。
只是可惜的是,少康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力气有限的很,加之这里的水冷,少康渐渐的便有些体力不支,等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将这孩子推到岸边的时候,等在岸边的人一把抓住了这孩子的手。
见状,又有男子当机立断下了水将孩子推了上岸。
大伙都忙着救这小孩子,又想着少康是会水性的,因此便忽略了他。就这样,少康渐渐地滑了出去,往深水区滑去。
宋氏见儿子被救了起来,和缓过来的张氏一起托着孩子。围观者中有那经验丰富的渔夫,见多了落水的人,且前几年全国都开始流传一种急救的法子,于是便立刻施救起来。
因为少康救的及时,加之那渔夫的技术不错,按压了几次,又吹了几次气,没几下这孩子便吐出了几口水,慢慢就也就苏醒了过来。
见状,让张氏和宋氏喜极而泣。
这时,终于有人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大喊了一声:“那救人的儿郎呢,怎么不见了?莫不是……”
“呀,你不说我倒是忘了,的确是没见着人。想来是……”
“哎呀,真的是造孽啊!救了人,自己却……”
这些呼喊不亚于平地惊雷,众人这才慌了,你看我,我看你,却没有人愿意下水去救人。
最后,一个汉子道:“兄弟们,会水性的都下水救人吧,咱们这么大的人还不如人家一个半大小子么?”
说着便带头跳进了江里摸索着。
那渔夫也紧跟着跳了下去,一边往深水区走一边道:“大伙注意,依我的经验,那孩子定是体力不支,此刻定是在水底了。大家往水底摸索,左右耽搁不了大家多少时间。”
众人一听,心里明白得很,若是超过一定时间还找不到人,那也就不用找了。
一时间,会水性的男子都觉得热血沸腾,纷纷走进了江水里,开始摸索救人。
有那拿着竹竿气喘吁吁跑来的人,一听那救人的少年将人救了起来,自己却不幸起不来了,一时不知所措,感动的哭了起来。
要说这世间还是好人多。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为了救人,就敢于舍身。
张氏抱着孙子不撒手,却又不敢就此离去。人家是为了救她孙子才出事的,她若是抱着孙子离开,围观者肯定是会鄙视她的。
再说了,要不要她走还是另外一回事。
宋氏则内疚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自己代替这个孩子去死。都怪她没看好孩子,才闹出了这么一出事情来。若她是个男子,早就跳下去救人了,只可惜她也只能想想而已。
哪怕她跳了下去,也只是徒劳罢了。
忽然,宋氏注意到刚刚那少年跳下江的地方有个荷包。是了,那少年下水之前特意将这荷包取了下来放在这里,想来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少年为了救自己的儿子义无反顾的,就冲这份情谊,不管今天这孩子能不能被救上来,宋氏都是一定要去人家家里谢罪的。
想到这里,朱氏便将这荷包捡了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当她拿着荷包靠近张氏的时候,张氏怀里的孩子醒了,闹着要她抱。
宋氏便对张氏道:“娘,这荷包你帮我拿着,是那孩子的。想来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我亲眼见他下江之前解下来的。”
张氏一听便明白了,宋氏这是想用这荷包寻那孩子的家人,当即便伸手想接过来。也是,反正她们家倒是不缺银子。万一,万一这孩子起不来,送去一些银子,多少是个心意。
哪知,宋氏急着抱孩子,张氏伸手动作又慢了一些,这荷包便掉在了地上,露出里面的一块玉佩来。
这玉佩成色一般,一着地便“啪”地一声摔成了两截。
张氏一见,迷信的她便心道不好。都说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这玉就这样活生生地碎了,那少年怕是不妥……
想到这里,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
可是,越看这玉佩,张氏便越心惊,这倒像是她曾经买给自己孙子的那个。那次她和朱氏带着孙子逛街,那小子一眼便相中了这块玉佩。
无论宋氏怎么劝,他就非要买下来。
张氏最是疼孙子,见这玉佩虽然质地一般,但雕工不错,便买了下来给孙子戴着。这有什么,大不了以后再换就是了,难得他喜欢。
若这玉佩真的是自己当初买的那个,那么此刻江里这个生死未卜的孩子……
想到这里,张氏一阵哆嗦,一下子便有些眩晕,她便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支撑一下,哪知没有支撑成功,一下子便摔倒了。
见状,宋氏赶忙和丫鬟上前搀扶,只当她是过于紧张了。可是,张氏却顾不上自己,忙道:“儿媳妇,你,你快看那玉佩,那玉佩……”
说着一口气喘不上来,赶忙用说抚着胸口。
闻言,宋氏只道是婆婆不小心摔碎了那少年的玉佩内疚,便上前欲拾起来。只是,当初蹲下来看见这玉佩的形状时,也是一下子便呆住了。
这玉佩,这玉佩跟她那丢失的大儿子身上挂着的那块简直一模一样。难道,难道……
可是她又想起那老板的话来:“这玉佩可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虽然料子差了一些,但这寓意却是极好的。戴了此玉,必定能保佑这孩子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娘,娘,你是说,刚刚跳下江里去救咱们昊儿的是少康?”朱氏哆嗦着说出这话的时候,一下子倒在地上。
望着那依旧没有搜索结果的江面,她的内心一阵绝望。
期盼了多年的相遇,哪里知道竟是这样的结果。
陈老爷原本在家看账本,一接到消息立马就赶来了。他一来,两个女人便像是有了主心骨,挨着他低声哭了起来。
见状,陈老爷便做主让奶妈将陈昊先行带走了,这才开始安慰母亲和妻子。可是,当听到自己的老娘说江里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很有可能是他的长子时,一下子也不知所措,彻底呆住了。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陈老爷将孩子送走的行为果然让围观者有些不乐。
一个看上去大概四十多岁的妇人颇为不屑地说道:“虽说小孩子无辜,又受了些惊吓,但就这样送走也是不妥的。依我说,人家那孩子下江为了救人,现在生死未卜的,若是能活着被救起来,那小孩当着大伙的面给人家磕几个头都是使得的。”
另一人则道:“可不是么!依我说不止要磕头,还要给一些银子才是。这陈家又不缺这么一点银子。人家可是舍了命去救人的!”
“哎,你哪里知道,这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之徒。”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弄得陈家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倒是陈家的二女儿,也就是陈少康丢失后宋氏生的第一个孩子忍受不了,气鼓鼓地站起来便道。
“我们陈家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也从不敢这样。可是,你们知道吗,刚刚我娘和我祖母仔细看了这小哥的荷包,里面这块玉佩是我那丢失了八年的大哥的。也就是说,跳进江里救我弟弟的,很有可能就是我哥哥。麻烦各位大叔仔细搜索一番,不管各位今天能不能将我大哥救起来,我们陈家都一人给一百两银子。”
她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搜救的行列。当然,那江里的人也有人不屑,直起身道:“姑娘你言重了,我们救人可不是为了银子。你这样说,倒是让人寒心啊。”
“是啊,小小年纪,却哪里知道这世上总有银子买不到的东西……”
闻言,陈老爷瞪了一眼女儿,赶忙站起来补救道:“麻烦各位了,小女不懂事,还望不要介意。”
不过,这女孩的话却成功地堵住了一帮围观者的长舌。要说这话里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围观者都是吴兴县有头有脸的人,自然知道陈家几年前丢失孩子一事。如果这生死未卜的少年真的就是陈家那丢失了好几年的孩子,还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这种事,真的可以写一出戏文了。
宋氏五内俱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再也不顾什么形象了,双手撑着地面,伸长了脖子朝着江面,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就在这时,刚刚那率先跳进江里的渔夫道:“我找到人了,在这里,快来人帮帮忙,搭个手。快!”
临近的几人便赶了过去,几人合力将少康抬出了水面。
可怜的少康,体力不支,又吃了不少水,此刻已经昏迷。面色苍白得吓人,浑身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陈家人见人被救了起来,赶忙让出一条道,陈老爷更是将身上的衣衫脱了铺在地上,半裸着上身半跪在少康身边。见他这个样子,刚刚那渔夫又立即开始施行急救法。
要说这法子据说还是青山县那边传过来的,他觉得自己常年与水打交道,便认真学会了。
将少康嘴里的泥沙和水藻清理完毕,他便开始实施急救法。奈何半分钟过去了,少康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好在他非常耐心,又将少康的衣物退下一半,继续施救。只是,这衣衫一脱,少康的半个身子便露了出来。张氏看着他胸口的胎记,一下子便晕了过了。
朱氏则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呼吸越来越沉重。
如果真是一块玉佩没法证明少康身份的话,那么此刻加了这块同一位置同样形状的胎记,朱氏便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大儿,陈少康。
陈老爷见了,也是仿佛雷劈。他的心跟着那渔夫施救的手上下起伏不定。刚刚出水面的时候他就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他的儿子,到了此刻,再也没有任何疑问。
他想了千百遍,幻想着夫子重逢的情景,没想到却会是这样。
康氏昨夜劳累到大半夜才歇息,因此今天便起得晚。
等她对完信息,发现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却又不见少康的踪影。敏感的她立即觉得事情不对劲,一问才知道少康出门散步去了。
可是,即便是散步,也不该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康氏便急忙带着两个丫鬟往江边走来。
一路上自然听到了少康下江救人这件事,又见众人在一处围着,便走了上去。原本那些人是不想让开的,他们想围着看热闹。
要说今天这事简直太离奇了,简直闻所未闻,比之戏文都不差什么的。但是一见康氏满脸着急,且很有气势的样子,便下意识地让开了。
见康氏这样无理,陈家人有些皱眉,只是康氏这样却是有些让人奇怪的。他们还没来得及出言相问,就听康氏道:“少康?真的是少康!你怎么了?”
陈老爷忍着好奇,心里想了无数个可能,最后还是开口道:“这位夫人,你认识这孩子?你是他的……”
康氏着急道:“我就是你们口中的康夫人,来自京城阴家。这孩子叫少康,是我在还愿的路上带回来的。这孩子三五岁的时候被花子拐了,却是逃了出来。由于找不到家,便日日待在庵堂下面寻亲。我见那样不是个办法,便将其带在身边,方便他寻亲。”
满面死灰的朱氏像是被激活了一般,拉着康氏道:“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啊?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说完便忍住泪,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只是无论她怎么忍,那眼泪还是哗哗地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不断地流。
“他说他只记得三件事,一是他娘的背影,他永远都记得。因此,这孩子一旦发现跟他娘相似的人,便不顾一切的去帮助对方。有次遇到一个妇人像他亲娘的背影,他便把自己乞讨到的银子全部给了她,只因为对方生活贫困。”
闻言,宋氏哭得更凶了。难怪这孩子刚刚跳下江救人之前死死盯着她看,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二是他的名字,他说祖母和娘经常唤他少康,于是,虽然花子把他卖了,又给他起了新名字,他还是坚决地逃了出去。也鼓励自己不要忘。三是他记得他娘做的一手好菜,他最爱吃的,便是……”
康氏说一句,陈家人便大哭一次。
待到康氏要说出少康最喜欢吃的菜时,朱氏喃喃地道:“他最喜欢吃的是我腌的鸡腿,说是别人腌的……没有这个味儿。”
虽然惊讶宋氏为何知道自己要说的内容,熟悉少康的喜好,但是一观察,又听围观的人一阵抽冷气,康氏瞬间便明白了,眼前的这位朱氏,便是少康的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