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沈安宁做了个奇怪的梦。
七岁那年,将军府设宴,庆祝沈将军再次击退匈奴。哥哥沈英随父亲一起在前厅宴请宾客,她尚且年幼,被母亲留在后院,和丫鬟们一起。
前厅真热闹啊,沈安宁自小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父亲难得回来一次,听说还给她从塞外带回来了小皮靴和小弓箭,她老早就计划着要父亲教自己射箭了,可父亲回来后三天两头就是宫中宴请,哥哥也跟着一起进进出出,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皇宫有什么好,无聊死了。明天一定要让父亲和哥哥陪她去郊外骑马,不要再举行这些顶没意思的宴会了。
丫鬟们围在廊下叽叽喳喳,她闲着无事便也凑过去听。
“听说今日太子殿下也来了,咱们将军府好大威风啊!”
“可不是吗,沈将军战功赫赫,少将军亦有将帅之才,就算是太子殿下也要另眼相待呢!”
“太子殿下也来了?在哪儿在哪儿?”
“肯定是在人最多的地方啊,你个小丫头就别妄想了!”
“听闻太子殿下虽然才刚过十二岁生辰,俨然已是个风度翩翩的俊朗少年了,上次去王丞相府上做客时,可把丞相千金迷的茶饭不思,直说今生非太子不嫁呢。”
“我也听说了,太子殿下不仅长的好看,脾性也是温润如玉,待人如沐春风,一点也没有王孙公子身上的盛气凌人。”
“京都之中,现在就数太子殿下和咱们少将军二人最为风光,不知道多少千金们都想一睹他们的风采呢!”
“诶你们说,未来是哪家千金能成为太子妃啊?咱们家小姐会不会也……”
“咱们家小姐?哈哈哈珠儿你可别乱说了,小姐主意可大着呢,谁也做不了她的主。”
“那可不一定,咱家小姐若是见了太子,没准也会对他倾心呢!”
……
沈安宁够着头听了半天,丫头们都在说太子太子的,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气度不凡?连她见了也会动心?
有点意思。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鬼主意蹿上心头。
趁丫鬟们不注意,沈安宁偷偷溜回房间,翻出床下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找出她之前拿一个月的点心和丫头灵儿换的一套婢女服,悄悄换上,再悄悄溜去前厅。
她倒要看看这太子殿下到底长的有多好看,能有她家英哥哥好看吗。
倒不是她护着自家兄长,沈英比她大六岁,如今已是将近十四的少年,由于自小习武,身材高挑不说,还有一身匀称结实的肌肉。因为常年随父亲在外驻守,气质沉稳远胜同龄男孩,身上也没有京中公子哥那些个自恃清高的毛病。
名门贵族的小姐们,比起嫁入皇家,想嫁给她家英哥哥的反倒更多。将军府是出了名的武将作风,没那么多规矩礼仪,沈将军又长年在外,家中由将军夫人坐镇。夫人亦是上过沙场的巾帼英雄,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又不看中身世背景,坊间都说,哪家姑娘要是能嫁入将军府,那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沈安宁溜到前厅的时候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将军设宴,大半个朝廷的官员都上门祝贺,几乎挤满了她家的庭园,沈安宁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只看到自己的父亲和大哥被包围在中心,她跳起来冲他们挥手,他们也没看到。反而是一旁不知谁家带来的小厮,嫌她挡路,顺手把她往旁边一推,她一下没站稳差点被推倒在地,还好身后一人扶了一下她的肩,她才没狼狈的摔个屁股墩。
“多谢!”
沈安宁转过身想道谢,身后却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早已看不清到底是谁帮了她一把,她想了想,朝空中作了个揖,只当自己感激过了。
转了好几圈,太子没见着,父兄也没空理她,她没好气地回到后院,在经过桃林时意外发现一夜春风过,桃花居然开了不少。她站在树下看的入迷,风把那些花瓣都吹下来,她忙伸手去接,追着跑了好几步都抓不住花瓣,一下心有不甘,索性卷起袖子,将长裙下摆扎成一个结,抱着树跟只小猴子一样,“噌”的蹿上树杈。
别人家的千金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她沈安宁,是爬树捉鱼样样精通。这棵桃树不算太高,她没费多少功夫就爬到了树杈上坐好,放眼望去刚好能将这片桃林尽收眼底,满目皆是一片春意盎然。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看着眼前的美景,她脑海里突然想起师傅教给她的诗文,不禁跟着坊间小曲儿的调子哼唱出来,两条小腿儿也跟着晃荡。
“呵呵。”
风中传来一声轻笑。沈安宁闻声回头,在离她不远的树后站了一个人。
沈府后院重兵把守,今日又多有贵客在此,守卫更是森严,寻常人等怎么也不可能进到这里,一定是沈英刚刚发现她溜去前厅了,此刻特意来寻她。
她欣喜地朝那边挥手,口中开心地唤道:“大哥!”
那人站在阴影处,只露出一小截衣服下摆,玄色的衣衫上绣着一缕金黄,脚上穿着一双登云第短靴,足底还用金线包了边,听说这么一双就价值万金,够穷人家过上几辈子了。
奇怪,大哥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沈安宁在树杈上晃着腿,伸长了脖子去看树后的人。
“大哥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这么久不见了,你都不想跟宁儿说说话吗?”
树后的人还是不动,她歪着头想了想……啊,大哥肯定是忘记把答应她的故事花灯和皮影小人带回来了,所以才不敢出来见她!
沈英在回京之前特意给沈安宁寄了一封信,信上说边疆的百姓听说他有个妹妹,特意给她做了能放故事的花灯,和当地用来演皮影戏的小人,礼物虽轻,但也是百姓的一番心意。沈安宁早就想跟着父兄一起去边境看看了,可惜母亲说她年纪还太小,不适合长途奔波,强行将她留在了京中。从那以后,她每次收到沈英的信,信上描写的那些“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便成了她梦里的常客。她不止一次梦见自己骑上小马驹,在沙漠里追着太阳跑到天边,只有雄鹰和白云与她为伴,她想,若是放声高歌的话,她的歌声一定能够传到天上去。
可她想了那么久的东西,大哥居然忘记带给她了!
沈安宁越想越生气,脸鼓成一个包子,冲着那人躲藏的地方大声喊道:“别躲了!你现在出来,带宁儿去最高的城楼看落日,宁儿还能原谅你!”
那人却仍旧不出来,他似乎在犹豫了什么,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了一下,那双鞋头变了方向,竟像是要离开。
沈安宁这下急了,忙抱着树干滑下去,还没来得及把裙摆放下就跑去追那人,终于在他完全离开前拉住了他的手。
“看你还往哪跑!”
被她拉住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个玉扳指,上面栩栩如生刻着一条龙。
不,这不是沈英的东西,这是……
她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那人盯住她,一点点靠近,她下意识想躲,手却被对方紧紧攥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说:“怜儿……朕很想你。”
“我不是,我不是怜儿,我是,我是……我是谁?”
沈安宁骤然睁开眼睛,大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长乐宫的寝殿里。她朝身旁看去,昨日沉睡的帝王早已不见踪影,连被子都是整整齐齐的,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说过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娘娘,娘娘!”
方竹听见动静从殿外跑进来,见沈安宁满头大汗的坐在床上,担心地递给她一杯茶。娘娘近日总是出神,还总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怕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吧?
“啊?怎么了?”
方竹连唤了几声,沈安宁才回过神来,接过茶喝了一口,感觉脑袋稍稍清醒了些。
“娘娘今日心绪不宁,是不是夜里没休息好,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呵,可不是被魇住了吗,她都在想什么?竟然把皇上和江怜儿的故事,和自己的往事套在了一起。
沈安宁啊沈安宁,做梦也得有个限度啊!
她有点嘲讽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江怜儿,你说到底是你变成了我,还是我在慢慢变成你?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夏日的蝉鸣和灼热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