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目光炯炯看进她的眼里，带着几分挑衅，像是看破了她的不敢一般，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机会就在眼前，沈安宁下意识吞了口口水。代价？会是什么代价？对方应该没有猜到她的身份吧……

不可能不可能，江怜儿比她晚一年入太子府。那一年，还是太子的那人突然带回了江怜儿，说她无父无母，也无其他亲人，被他碰巧遇上了，看着可怜，便带了回来当个使唤丫头。没想到这丫头当着当着，竟当成了太子最为宠爱之人，时刻放在心尖上。太子府谁人不知，比起她沈安宁，江怜儿才是太子府真正的女主人，好在江怜儿一直循规守矩，倒也没和她起过什么冲突。旁人的话她并不是听不懂，也不是不在意，只是……这不是江怜儿的错，也不是太子的错，当然更不是自己的错，是命运把他们三个本不该一起的人错绑成了一对儿……她不恨江怜儿，只是有时候还是会羡慕她。

不过自打江怜儿入了太子府，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过她在宫外有何相熟之人，再加上沈安宁今日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刻意选用了更加硬朗粗狂的妆容，虽说想要完全扮做男儿还有些难度，但和江怜儿平日里的“梨花带雨”相距甚远，她有自信不会被旁人认出。

“你……你先说是什么代价……“

或许是她的深情太过悲壮，洛一楠看了她一会，突然“呵呵”笑出声来，直起腰，神情愉悦地拍了拍她的肩。

“沈小姐不必如此……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边笑边说着，眼睛眯起来，形成一个弯弯的弧度，倒是带上了几分孩童般的天真。

“在下并非不知礼数之人，也不会提出什么过分要求，沈小姐放心。只是在写作一事上，在下选用的方法不同常人，要传授给沈小姐，怕是会有些冒犯，故而提前与您只会一声……”

“你别一口一个‘在下‘的，听着怪怕人，“沈安宁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突然这么讲礼数，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吧？到底什么代价，你直说就好，我一心求艺，没什么冒犯的。”

她出宫已然快两个时辰，再不尽快返回，只怕小宜儿那边会露出破绽。这么想着，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焦急。

“既然沈小姐心意已决，那么先告诉我你要写什么样的故事吧？我给你指点指点。”

听他答应下来，沈安宁的眉头微微松开，思索着将自己想写的故事，还有最近遇到的瓶颈，一一道出。

这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

沈安宁自小爱看些志怪杂谈，什么后花园池塘里的鲤鱼精爱上每日给她喂食的千金小姐，化身成人，守护在小姐身边；什么山中白蛇于药童所救，免于捕蛇人的陷阱，千年后为报恩药童，委身与他，共同救命治人，为善人间；还有什么天上的仙女下凡嬉戏，沐浴时被误入求药的少年拿走了衣服，两人不打不相识，最后双双坠入爱河，成为一对眷侣……

不过这样情情爱爱的故事，于沈安宁来说未免单调了些，她想写的，是一个狐妖与道士的故事。小道士在捉妖途中，被妖怪暗算推下悬崖，将死之际他的血却意外唤醒了千年前封印于此的狐妖，狐妖醒来，救了小道士一命，然而两人的命运却因此缠绕在了一起。小道士依靠着狐妖的妖力而活，无法离开她身边。一向讨厌妖物的小道士觉得老天如此作弄与他，不如一死了之，可狐妖却不解：“你如此讨厌妖类，甚至即便赴死，也不受我恩惠，这究竟为何？”

小道士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狐妖一笑，轻点他额头，在他眉心种下一颗善恶种。“一年，你随我一年，看看这世间究竟是妖更可怕，还是人更可怕。这颗善恶种，自会告诉你答案。”

“这故事很好，是个不错的题材。”

洛一楠折扇一下下敲着掌心，若有所思的微闭起眼：“沈姑娘有何为难之处吗？”

沈安宁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有点苦恼的抱住自己的膝盖，整个人团成一团。“为难之处……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我。”

“当然，你特意来此找我求教，我既答应帮你指点，又怎么会笑话你呢，但说无妨。”

“那我说了哦……我其实……想写一个美救英雄的故事。小道士再如何，不过是个修行尚浅的凡人，而狐妖确是千年大妖，无论如何在危险之际，似乎都不该由小道士搭救……可我从没遇过什么需要搭救的男子，自然也不知道这美救英雄是种怎样的心情，没法描绘出来……而且文中还是狐妖与小道士发生矛盾后，狐妖正在生气，而小道士遇险，这时候狐妖会如何选择，我实在有些拿不准……”

沈安宁苦恼的很认真，眉头轻轻蹙起，形成一个小疙瘩，嘴巴嘟嘟的鼓起来，看着活像一只金鱼。

不知道戳一下会怎样……

洛一楠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距离少女的腮帮子还有几厘之时停了下来。

“洛大师有什么高招吗？”

没想到沈安宁突然转头，洛一楠的手来不及收回，从沈安宁唇边划过，把她的口脂擦出去了些许，在嘴角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

两人一时间都呆住了，还是洛一楠先反应过来，用拇指用力擦了擦那道印子，沈安宁毫不示弱的打开他的手，自己用帕子把脸上擦擦干净，回头瞪了洛一楠一眼。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看来洛大师也不过是……浪得虚名嘛。”

糟糕……这丫头好像真的生气了……

洛一楠连忙陪着笑脸：“抱歉抱歉，刚刚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礼，你没看完的《千秋英雄录》我一会都让你带回去看，别置气了。置于你说的美救英雄……”

“如何？”听他说到重点，沈安宁不由得转过头，认真看向他，一脸虚心求教的神情。

这丫头还真是好哄……

洛一楠把她拉起来，两人一起走出凉亭，走到了池塘边。沈安宁等了许久，见他似乎不准备再开口，心里不由的有些着急

“洛一楠你到底要干什么，要是不愿意的话，就不要再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谢谢你给我看那些书，我就先告辞……”

她转身想走，洛一楠比她更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

“生气了？”

他握紧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我说你……”沈安宁眉头越皱越紧，这人该不会一开始就准备戏耍着她解闷吧……

洛一楠像是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自顾自的凑近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记住，我不会游泳。”

“什么意……”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到“噗通”一声，洛一楠竟是纵身跃入池塘中。

“喂！洛一楠！”

池塘里只有咕噜咕噜的气泡回应着她。

“洛一楠，别玩了！这一点都不有趣！你快上来！”

气泡越来越小，池塘逐渐平静下来，就像从来没有人落水一般。

该不会……

沈安宁有些愤怒的甩下自己脚上的鞋子，又把外套脱下，在池塘边看了看，像是有千万个不愿般，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一头扎进水里。

洛一楠就漂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闭着眼，嘴里连个泡泡都没冒。沈安宁朝他那边游去，一把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双脚蹬着水，奋力朝岸边扑腾，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总算把两人都搬上了岸。

“喂……”

洛一楠不动。

“我说你啊……”

洛一楠还是不动。

沈安宁深吸一口气，哼，装死是吧……那就怪不得本小姐手下不留情了！

“砰——”

洛一楠捂着鼻子，一脸难以置信的坐起身来：“你、你来真的啊……”

沈安宁松了松拳头，这招是她哥哥沈英交给她的绝学，这些年来她武艺练的不尽如人意，唯独这招算是炉火纯青。

出了这口气，沈安宁从地上爬起来就想走。都说天才多多少少有点毛病，看来这个洛一楠也病的不轻，今天算她倒霉，这一趟落水就当是她教的学费好了。可没想到她才刚站起来，洛一楠又扯住她的袖子，一手还捂着鼻子，借着她的力站起来。

“你还想干什……”

“如果那是个善良的狐妖，我想她一定还是会去救小道士的。”

“什么？”

“虽然刚刚发生过矛盾，虽然狐妖还在生气，但若是小道士遇险，狐妖一定还是会‘美救英雄’……我是这么认为的。”

沈安宁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他刚刚那一系列的举动。

“你……你该不会是……”

洛一楠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放开她的衣袖。“我早说过，我选用的方法不同常人，要传授给沈小姐，怕是会有些冒犯……”他苦着脸，抹掉鼻子上的血迹，后退了两步，“果然还是冒犯到了啊。”

“那你干嘛不早说清楚？”

“说清楚了，你的反应就不会这么真实了吧？”

沈安宁语塞，的确，若是洛一楠早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重演自己话本中的情节，让自己能够更加代入笔下的人物，去体会他们的心情，那她怕是会一直记挂着此事，只顾着编排效果，却忘了真心感受。

沈安宁有点脸红，人家一心为她着想，可她却一拳下去毫不留情……

“洛一楠，我……”

“要是道歉的话，就千外不要说了，见外。”她还没开口，洛一楠就冲她摇了摇头。“而且这算什么，我自己去体验生活，寻找灵感的时候，遇上的事可比这凶险多了。若是能帮你找到一点灵感，这一拳就不算冤枉。”他这话倒是引起了沈安宁的兴趣：“所以你一直……都是这么创作的？”

洛一楠点点头。

沈安宁想起今日在街上初见时，洛一楠也说过他是去收集素材的，看来在不久后的某个章节里，或许就能看到这样的一段情节吧。不过这样的方式未免也太……

“不会太过辛苦吗？”

沈安宁忍不住问出口。若是要写牢狱情节，便要亲身去体验牢狱，若是坠崖情节，便要想办法让自己落入悬崖……那《千秋英雄录》里的情节，沈安宁不敢再想下去。

“你别那么看着我啊，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好像我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一样。”洛一楠被她看的心里有些发毛，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头。

“虽说是要体验，但也不可能事事都去尝试，我还写过死而复生呢，总不可能我真的去死一次吧？说到底，这也只是一种代入角色的方式而已，能够尝试的戏份我都会去尝试，至于那些太过凶险的，自然还有别的办法咯。”

“什么办法？”沈安宁好奇的眨眨眼。

这丫头……一说起话本还真是性趣十足啊，只不过……

“你是来请教的还是来偷师的？既没有拜我为师，还想要我对你倾囊相授吗？”洛一楠甩甩衣袖，“走吧，先去换身衣裳。现在虽还未入秋，但一直穿着湿衣服，对身体始终不好。”

沈安宁这才想起来两人都还一身是水，不由得有些脸红。

洛一楠招来下人，带她去客房更衣，沈安宁看着他，想着他方才说过的那些话，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他能写出《千秋英雄录》那样的故事了。

“洛一楠，能一直这样体验不同的事情，我想你的人生应该不比《千秋英雄录》逊色吧？”

闻她此言，洛一楠扬起眉头，咧开嘴笑起来。沈安宁觉得这是她们认识以来，他笑的最真诚的一次。

“那当然，循规蹈矩多没意思，我洛一楠要活，就要活的精彩，随心所欲，方能不负此生。”

他的眼里似乎有光，亮的她有些不敢直视。

若是能像他这般活着……

沈安宁不敢再看，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把那些苦涩咽回心里。

这世上她羡慕的人，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