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是大户人家,但是人丁单薄,宗祠就设在大宅里。
王希打发走两个下人,自己搀着李青进了祠堂。
祠堂未开窗,略显昏暗,里边摆着密密麻麻的牌位。
牌位案前是一盏长明灯,和一方小香炉。
王希扶着李青在一个蒲团上坐下,给长明灯添了油,点上三柱香,拜了拜:
“列祖列宗保佑,保佑朗儿跨过此劫,身体安康,保佑我王家香火不绝。”
拜完之后又取三柱香,点燃,走过来扶起李青,道:“朗儿,你也来给祖宗上柱香吧。”
李青接过香,能感受到老人扶着自己的手在巍巍颤抖。
或许老人已然心生绝望,这才将希望寄托在祖宗灵应上。
只是,王家的祖宗会保佑自己这个占了人家后代子孙身子的外姓人吗?
……
“莫怪莫怪,后辈机缘巧合来到此世,不过挣扎求活而已,并非故意夺了这王朗的身子。
你们若是真的有灵,就佑我活下去,我初来此世,此身如浮萍,既然顶了王家儿郎的身子,必不让王家香火断绝。”
李青心里默念着,恭敬地拜了拜,把香插进香炉里。
一缕香火气钻进鼻尖。
李青愣了愣,心里那头饥饿的猛兽仿佛嗅到了佳肴美味,猛地蹿了出来。
李青的理智都被这种饥饿感淹没,仿佛一瞬间成了某种野兽。
他凑过去,对着香火一吸。
只见刚刚点燃的手指粗细的贡香瞬间燃尽。
李青却舒服地差点呻.吟出声,就像是老饕吃了个饱,灵魂泡在了温泉里,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
“朗儿你……”
一旁的王希被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
李青乍闻此声,这才从迷失中惊醒过来。
“香火可是侍神奉鬼之物,朗儿你如今究竟是人是鬼?”
王希话及此处,猛地想到夫人今日的异常。
本以为那是夫人忧思过度,胡言乱语,如今看来,母子连心,只怕夫人是从哪里发现了端倪。
王希神色一变,惨然道:“你真的是我的儿子吗?我的朗儿还活着吗?”
李青默然。
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他可以看到五光十色,可以听到蛙声蝉鸣,可以嗅到佳肴美味,却吃不了人间烟火。
借尸还魂,非生非死。
这或许便是如今的自己。
……
祠堂里,一盏长明灯,拉出两道孤独的影子。
王希见到李青不发一语,脸上悲郁之色更盛,一瞬间像是又苍老了许多。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香炉前,又点上几柱香。
“我王家也算是积善之家,想不到却福薄若此,连这唯一的根苗都护佑不住。
若是我王希造了什么孽障,冲着我来便是,何必报应在我朗儿身上,令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痛煞我心啊!”
“节哀。”
李青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想到了如今身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
因为自己先天性失明,父母没有要二胎。
如今一场大火把自己留在那个时空的痕迹烧了个干净。
父母的晚景该是何等凄凉!
一念至此,李青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抽搐起来。
“节哀?”
王希自嘲的笑了笑。
转过身子,却看到李青脸上的悲色,愣了一瞬,转而又把因此产生的疑窦压下。
他看着李青的眼睛,
他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要和那个藏在儿子躯壳里的灵魂对话:
“我的朗儿幼时便聪慧机敏,年轮渐长,波折未生,性子更是和顺。他孝敬父母,爱护妻子,如何会去投河?
我听说溺于水者,会寻替身返阳。
我问你,是你害了我的儿子吗?”
“不是我。我有此际遇,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李青收起心底悲伤,他知道,此处已然不是久留之地。
如今更是被人看出了根底,只怕生死都操于他人之手。
“那就好。”王希看着像是松了口气,“你以后有何打算?”
李青见此也是松了口气,闻听此言脸上却生出迷茫来。
自从借尸还魂以来,自己都如同一叶飘萍,随波逐流,根本身不由己,又哪来的心思绸缪以后呢?
王希见李青神色,开口道:“我也不去问你生平。
但是无论如何,你如今都是顶着朗儿的样貌。
你与我王家也算有缘,我看你如今心思未定,身体也未大好,不如就在王家休养几日。
待身体大好了,再议前程,如何?”
李青发现老人的脸不知何时藏进了阴影里。
他看不到老人脸上的神色,这让他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老人家,不管你信不信我,王朗兄弟遇害都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如今既然分说明白,我想着也该是我离去之时,也免得闹出误会尴尬来。”
李青不知为何心中总是萦绕着一缕危机感,或许是身份的暴露,也或许是身处陌生时空的不适。
他感觉那种危机感渐渐缠绕上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今日天光大好,我也迫切想要回到乡梓,不如就此别过。若是他日我得了造化,必有厚报于王家。”
王希道:“何必急于一时?就算要走,也总得需要盘缠傍身才是。即便你不食五谷,也需要吞吸香火,何况一路上住行无安,总要衣履换洗吧?”
李青拒绝道:“我已然承受王家如此恩泽,又岂敢再添劳烦?”
“不劳烦,不劳烦。”王希摆摆手,“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能强留。你且在此稍待,我去给你备些盘缠,以作出行之资。”
……
李青看着王希匆匆离去的身影,心头终于罩上一层阴霾。
他知道,自己恐怕出不了这王家大院了。
等待自己的或许又是一把明火。
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而自己,还能活吗?
一念至此,李青心头一动。
火?
他闭上眼睛,清心静念。
不知过去多久,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那种恍恍惚惚,心如镜湖的境地。
黑暗虚无的灵台蓦然亮起一抹光。
如同长明灯上跳动的那一豆灯火。
我该怎么做?
我能做什么?
“唳!”
一声啼鸣让李青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然黑了下来。
他果然没有等来王希的盘缠。
但是王家那么多家丁护院,自己怎么可能闯得出去?
他快走两步,向着啼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模糊的夜色里飞来一只大鸟。
那只大鸟朝着王家飞过来。
越来越近。
借着夜间的灯火,李青渐渐看得清楚了。
那哪里是什么大鸟?
那是一只纸鸢。
纸鸢上有人。
李青神色错愕。
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有惶恐。
有激动。
甚至还有看到了前路的希望。
但是那抹希望很快又黯淡下去。
或许,这一次,我真的在劫难逃了。
李青回过头。
走到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前,点了三柱香。
他取过案前的那盏长明灯,在蒲团上盘膝坐下。
幽深的夜色里,长明灯映出他的影子。
李青发现自己的心却难得平静下来。
他看着那豆灯火出神。
祠堂外渐渐传来动静。
“…在祠堂…”
“他不是我儿子……或许…野鬼…”
一行人进了祠堂。
祠堂里很安静。
一道身影背对众人盘膝而坐。
身旁是一盏长明灯。
灯火如豆。
为首的那人眉头一皱,越众而出。
她走过去。
终于看到了身影的正面。
他耷拉着脑袋。
双目合拢。
神态安详。
这里坐着的,
只是一具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