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十月,湘西永顺,福石城。
阳光如丝丝金线,穿过浓云透射出来,将大片高低错落的梯田映照得十分鲜亮。
永顺土司宣慰使的长子彭翼云,正坐在西面城墙的垛口上,双腿在空中晃悠着,看着从北到南,绕城半围宛如玉带的灵溪河。
只见波光粼粼的河上,十几艘货船在南码头依次排开,挑夫们正吭哧吭哧地搬运着货物。
有沿着酉水从沅陵转运而来的食盐、大米、布匹、丝绸、瓷器,也有即将装船发往武陵、长沙的茶叶、桐油、生漆、麝香、虎骨、灵芝……
从南码头到西城门,红褐色卵石铺成的街道上,到处是身穿细领长袍的商贾、短衣赤足的挑夫和头裹刺花巾帕的乡民,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人群中,一个精瘦的中年商人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催促着身后的四个挑夫,那四人两前两后抬着一个近六尺长的大木箱,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走,模样甚是吃力。
“这老滑头,总算来了。”
彭翼云双手一撑,双脚一缩,身体翻回了城墙内,随即沿着登城步道走下城墙,来到城门口。
那个精瘦的中年商人,眼睛却尖,抬头便看到了彭翼云,他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气喘吁吁地赶到他身前。
“大公子,恕罪恕罪,只因这沅水水道拥挤,运输楠木和漕粮的官船实在太多,才耽搁了几日……”
“老程,莫不是一路上又眠花宿柳,挪不动脚了吧?”
“大公子,我程有才对天发誓,绝无此事。这一路我一直盯着这宝贝,不敢分神啊。”
“是么?你这身板好像又瘦了一圈,看来是很辛苦。”
彭翼云促狭一笑,说道:“让伙计们跟上,去北街。”
一行人穿过西城门,沿着城墙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后,来到一座僻静的宅院前。
彭翼云推开宅门,引着挑夫们在东侧厢房内放下了大木箱,随手给了每人几文铜钱。
待挑夫们离开后,他让程有才关上宅门,示意他打开木箱。
程有才从怀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插入锁孔,将挂锁取下,然后“笃笃笃”地在箱面上敲了三下,这才双手握住左右两边的铜制拉环,用力将箱盖往上提起。
只见箱内忽然伸出一只手,撑在箱盖下沿,与程有才一道用力,将整个箱盖完全顶开。
随后,箱内之人站起身,抬腿跨出了箱子。
只见此人五短身材,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黑黝黝的皮肤,眼睛倒十分明亮。
“大公子,他叫刘五,正是你要找的人。”
程有才搓了搓被铜拉环硌出红印的手指说道。
“小人刘五,见过大公子。”
彭翼云点点头,打量了一下刘五,问道:
“你见过佛郎机人(葡萄牙人)的火药方子?”
“小人曾在广西左参议赵大人处做工匠,专司制药。佛郎机人曾拜会赵大人,此后便让我等按新火药方子试作,威力甚大。小人猜测,此方必来自佛郎机人。”
“原来你便是制药的匠人,如此甚好。”彭翼云点头道:“你将火药方子抄录一份给我,这几日便在这间屋里住下。此处僻静,屋内已经备下一些制药原料,你帮我按方子制造一些火药。倘若真如你所说般厉害,我有重赏。”
“还不快谢过大公子。”程有才一听“有重赏”这三个字,立刻用手肘撞了一下刘五。
刘五忙不迭地躬身作揖。
彭翼云摆手道:“不必多礼。”
旋即目光扫向程有才:“此事办得甚为妥当,你也有赏。”
“多谢大公子。”程有才一揖到地,双手几乎碰到了脚面。
刘五走到桌前,提笔将火药方子写下,呈给了彭翼云。
彭翼云扫了一眼,将方子轻轻折起,对刘五说道:“平时我会让人给你送来吃食,切记不要出门。”
刘五又作揖道谢。
随后,彭翼云叫上程有才,一道走出了宅院。
“大公子,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少废话,赶紧说。”
“刘五此人,一非贼寇,二非女子,为何要将他藏在箱子里掩人耳目?”
彭翼云笑道:
“让四个挑夫抬着这么大一个箱子,哪里是掩人耳目,分明是招摇过市。”
“可别人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你觉得别人……想不想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大公子的意思……”程有才忽然想到了什么,脑门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彭翼云抬起头看了看躲进浓云里的太阳:
“要下雨了,你去船上避一避。还有,替我保管好这个。”
彭翼云将那张火药方子递给了程有才。
程有才唱了个喏,便匆匆往码头而去。
彭翼云返身回到那间宅院前,在门边挑廊下一坐,取出一片薄荷叶子塞进了嘴里。
“啪!”一滴豆大的雨点落在屋檐上,接着一滴又一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没多久,屋瓦上便如炒豆般响个不停。
大雨倾盆而下,一层层的水雾从卵石路面上氤氲而起,天地间一片模糊,两耳中尽是雨声。
彭翼云忽然腾身而起,双手抱着廊柱翻上了屋顶。
雨幕中,他看到对面的屋檐上,有个人身体伏得极低,正往东厢房的方向窥探。
与此同时,对方也发现了他,立刻抬手将一根长竹管塞进嘴里。
彭翼云见状连忙向旁边一闪,只听得“夺”地一声响,一支小铁箭插进了他刚才伏身的瓦片间。
那人一箭吹出的同时,一个鹞子翻身向后滚过屋脊,旋即高高跃起,跳到了隔壁宅子的屋顶上。
想跑?
彭翼云早已弹身而起,踩着屋顶一阵疾奔后,从斜刺里跃了过去。
那人脚下不停,在屋顶间纵跃起落,身法极快。
彭翼云紧紧跟随,落后那人大约三丈左右。
此人逃遁的方向,竟然是往土司衙署而去。
那人又跃过几重屋顶后,忽然弯腰探手,竟然从瓦楞间扯出一条绳子,他边跑边将绳子拉紧,只见绳子的另一头竟然系在对面的旗杆上。
那人借着奔跑之势,双手拉紧绳子,向前跃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五六丈外的门楼之上。
就在此时,一支劲箭突然破空而来,噗地一声扎进了那人的胸口。
那人身体一歪,从门楼上滚落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衙署内闪出一个反手执弓的身影,来到尸体旁蹲下查看,紧接着更多的土兵从衙署内涌出,散开来四处警戒。
彭翼云啐了一口雨水,从屋顶上跳下,往门楼走去。
“小总爷。”
“小总爷。”
那些土兵看到来的是彭翼云,纷纷低头行礼道。
彭翼云看到尸体旁的执弓人,正是他的三叔彭宗启。
“三叔。”
“翼云?哈哈哈,你来得正好,此人暗中窥伺衙署,已被我就地正法。你看此物,应是腊尔山的苗人。”
彭宗启身材精悍,声如闷雷,是福石城“存城五营”中的左营统领,手下百人个个桀骜强悍。
彭翼云看了一眼彭宗启手中的长竹管,点头道:“错不了,去年阿爹带兵平乱腊尔山,缴回的兵器里便有不少此类暗器。”
“想不到你阿爹过世还不到半年,这些苗人便如此嚣张,看来往后这几日,福石城里也不太平。不过你放心,有阿叔在,管教苗人有来无回。”
彭宗启拍拍彭翼云的肩膀,朗声道。
“我会将此事告诉爷爷,这里就辛苦三叔了。”
彭翼云拱手行礼,离开了土司衙署。
此时,大雨渐止,彭翼云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脸上浮起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