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连武讷格也亲自率领着他的中军,大野猪一般冲了上去。
莽古泰虽未以身犯险,却将保护自己的那一队也派遣出去,身边只留下五六十名正蓝旗的亲兵。
两万千多的马蹄,踏在厚厚的冰层之上,发出的沉闷声响似乎随时都能将冰层踏破,便连海岛上的土地,都在轻轻地颤动着,那气势真的震慑人心。
“龙头”制高点上,赵率教看到这一幕,立刻沉声对着传令兵喝道:“传令给姚将军!放弃外墙!退入城内!准备巷战!”
为了激励士气,不至甫一开局便受建奴骑兵的气势震慑而溃散,率军于薄弱外墙阻敌的,正是原先不服于重真的觉华岛守将——姚抚民。
接令之后,他迅速下令火铳手先行退后,绕开铁丝网阵,到正对着北门的街道上再列三段射击阵。
待建奴骑兵攻破城门冲入城内的时候,三轮齐射之后,最先开火的那批退至龙头,另外两批则四散隐蔽,随机应变,窥机杀敌。
因为根据这个国字脸少年的战术理论,鸟铳在这个时代乃是巷战的利器,因此纵然明知巷战将会非常惨烈而又艰难,却依然不是将之抛弃的理由。
战场局势无非此消而彼长,少了鸟铳手的火力压制,蛮兽般敏锐的建奴骑兵当即感到压力锐减,优势迅速形成。
于是,便顺势地突近城墙,钻入城洞,破坏城门。
有些自恃彪悍的,更是下马徒手攀爬起城墙来。
龙城的城门洞子虽然很狭窄,但其间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仍给建奴骑兵带去极大伤害。
但凡能以器具换取建奴生命,而不是拿己方士卒的生命去填,黄重真觉得都是值得的,毕竟有生力量对于人口稀少的建奴而言,始终都是一大缺点。
然而面对凶悍且又迅捷的建奴骑兵,若连断后的人都没有,必然也是不行的。
于是,副将金冠抱着轰然战死的决心,亲自领着一队士兵,死死守着越来越残破的薄矮城墙,为姚抚民带领大部分士兵后撤入城,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后撤士兵的眼中满是深沉的泪水,却没有一个婆婆妈妈之人。
因为在之前的备战之中,黄重真就一直在他们耿直的心中渗透着一个观点:“觉华虽小,却毕竟是有战略纵深跟回旋余地的,我们就综合这种种优势,拖也要拖垮来犯之敌。”
尽管鲜少有明军将士能够瞬间理解战略纵深是什么概念,但回旋余地却多少是听得懂的,因此谁都不会让战友拼死掩护的生机,白白地断送掉。
黄重真望着大部分的士兵已经隐蔽到了狭窄深邃的巷子当中,便抱着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的想法,已指挥炮组盯着蜂拥而来的后金中军一顿狂轰。
一轮炮轰完毕,炮膛再次变得无比滚烫,便连炮身上的黝黑光泽都似乎暗淡不少。
黄重真知道这是开炮太过频繁的缘故,正要趁着炮膛冷却的间隙调整炮位,却听到身后的金士麟,蓦然发出一声悲惨至极的呼喊:“爹!”
其凄厉程度,便连沉着冷静的黄重真都心中一突,连忙抬眼看去,正好看见代表着觉华岛副将的那面战旗。
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在最后关头跃下了城墙,于千万人中往前突进了十多步,才被蜂拥而来的建奴骑兵所吞没。
战旗轰然倒下,护旗的大明健儿以及觉华副将金冠,也轰然扑倒在地上,将满腔的热血,洒在浸润着建奴鲜血的土地之上。
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情怀,于冲锋之中陷入敌阵,轰然战死,无一后退,无一生还的壮怀激烈。
便连明知此战牺牲绝不会少的黄重真,都瞬间感到目眦欲裂。
他担忧地回头望向金士麟,正见其揩去满脸的热泪,红着眼眸,双手死死握着红缨长枪,浑身都在颤抖着。
黄重真理智地知晓这根本就不是悲伤的时刻,于是大吼道:“兄弟节哀,稍顷我等一起冲锋,为伯父报仇!”
“好!”金士麟牙关紧咬,无喜无悲。
龙城薄矮的北墙在浸染了太多建奴骑兵的鲜血之后,终于不堪重负,悲鸣着以一个极其壮烈的姿态,轰然吻上垂涎了它一辈子的大地。
大量的建奴骑兵却涌上来,践踏着它与大地的温存。
他们疯狂地突入进来,以为终于可以肆意屠戮鹌鹑般的明军,却又蓦然撞在黄重真亲自指导布置的第二道铁丝网上。
这道铁丝网充分利用街道与周边的民房,几乎看不见丝毫的痕迹,实则却比城外的那一道更为密集,也更为阴险。
嗡、嘣、咔嚓、嗤啦、轰隆……
有铁丝剧烈地震颤起来,也有不少瞬间便被崩断。
有民房的一角被扯了下来,也有连整个屋顶都被掀下来了的。
总言之,随着各种各样怪异的声音混杂着传播开去,建奴骑兵便于猝不及防之中,乐极生悲。
一时之间,血肉横。
大片大片的鲜血,洒在了泥土夯制的街道之上,迅速地染红泥土,空气中也充斥着极其刺鼻的血腥味道,令人疯狂。
恰好一阵海风剧烈地刮过中街,顿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战况之惨烈,根本就无以言表。
所有的建奴骑兵,都已被鲜血激发出原始部族的野蛮本质。不管这血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都疯魔般横劈竖砍,硬是将这一道密集的铁丝网也给破坏殆尽。
但是,后续的骑兵堪堪发起新一轮的冲锋,还未完全将战马的速度提起来,便又遭到又一轮的鸟铳齐射。
并且,这一次可不是单纯来自正面的三段射击法,而是来自左右前三个方向。
又一批最外围的建奴骑兵嘶吼着跌落战马,他们的同伙愤怒地看往周边,恰好看见那些鹌鹑般的探着脑袋的明军,又猥琐地将头缩了回去。
“明狗休走!”许多建奴们无畏地冲进密集的房舍之中,更多的则依然在武讷格咆哮着的指挥之下,往通往明显就是明狗中军所在的中街上冲锋。
但还算宽阔的中街之上也并非畅通无阻的,而是布满着拒马啊,鹿柴啊,楯车啊,总之一切无用之物都被抛在上面,极力地牵制着建奴的骑兵。
至此,建奴又稳又准又狠的骑射优势,几乎已经荡然无存。
这场原本历史中堪称一面倒的屠岛之战,也终于被来自未来的国字脸少年,以充分利用一切可用的力量,拖入谁也无法控制,只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的战斗。
激烈的巷战已经开始,而巷战又往往都是艰苦卓绝的。
被激将得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建奴骑兵,固然悍勇残忍,正面逮着一切岛上的活物,几乎一个照面便能砍翻或者射杀,并且还要残忍地砍成肉泥。
但觉华这边也都不是孬种,不仅将士们勠力杀敌,拼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民壮们为了保护财富与家园,也都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四处敲闷棍,捅黑枪。
尽管这些所谓的枪,很多都只是削尖了顶端的细长木棍,但以命搏命之下,竟贯穿力惊人,有时甚至超过了建奴骑兵蓄势的粗壮箭矢。
有些建奴骑兵沿着弯弯绕绕的巷子,愤怒地追杀着一名大明人士,好不容易要追上了,却烦躁地发现,他竟一头钻进低矮而又坚固的营房里面。
这样的营房,人可以矮身钻进去,战马却不行。
建奴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想都没想便翻身下马,抽出战刀便矮身追了进去。
然而,这些建奴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去之后,只听一阵夹杂着怒吼怒骂的激烈搏斗,便在陡然之间再也没有声息,再也没有出来。
哪怕他们的同伴冲进去想要救人也于事无补,无非便是豪迈地再送一波而已。
里面的大明兵将,也有许多再也走不出来。
可但凡是能走出来的,哪怕是鼻青脸肿,满身是伤,甚至一瘸一拐,乃至奄奄一息者,也都想要用黄重真跟他们说的那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方法,继续杀敌。
更有落单的建奴骑兵于狂奔之中被绊落下马,然后被拖入营房,一阵闷棍下去之后,转瞬便没了声息。
仍有建奴被横亘在巷子里的细铁丝,切中要害,切成数段……
这样的战术战法,简直就不讲武德,堪称无耻,直将以悍勇著称的建奴骑兵,折磨得嗷嗷直叫,憋屈无比,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怒吼着继续追击。
也有好多的大明士兵、民壮、将领,在奋力的反抗之中,被无情地杀害……
但是至死,他们都无怨无悔,对于那个杀害了自己的人,也从来都不服。
黄重真觉得这才是死战,无畏地去战斗,然后拖着敌人的尸体,英勇战死。
而并非耿直而又愚蠢地,去送死。
此情此景,就跟三百年后中原百姓与进村的鬼子,斗智斗勇差不多。
黄重真从不认为这是单凭教就能教会的,只能是这个民族在被压迫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所迸发出来的以血肉筑长城的精神。
这种精神,无形而又真实存在,坚韧而又无比坚强,惨烈而又相当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