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锐如高起潜者,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背后那个少年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由原本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向着“孺子可教”转变。
这差点便让高起潜重拾了信心,然而那些文官的目光实在是太可恶了,那愤怒的样子,就好像他堂堂高起潜,不配如此走路一般。
这一点,便连同为阉派的那些文官,都没能例外。
大多数东林官员虽然敢怒不敢言,可仍有几个小声嘟囔起来。
高起潜耳聪目明,闻声辨人,当即便将这些人一一记在了心里。
在黄重真眼中,这家伙似乎是个十分偏激的人。
具体表现为别人越是看不起他,他的报复心理便越是严重。
别人越是觉得他不该做某事,他便越是要尝试。
看着他快要变成八字将军步的走姿,黄重真一剑鞘便抽在了他的胯边,怒骂道:“刚像个人一样开始学会走路,就开始飘了是不?”
穿过了太和门,太和殿已然在望。
便连身着轻甲的本将军,都不敢在这般庄严之地,如此走路哩!
你一介黄门,何敢?
说来也怪,高起潜面对那些文官的面嘲,脸上水波不兴,内心却极其愤怒。
然而对于黄重真丝毫不留情面,还很是吃痛的敲打,却没有生出丝毫的厌恶之心,反而隐隐还有些感激、感动除了俺爹娘,许久都没人愿意接触俺了!
“虽然,他仅仅是用剑鞘打了俺一下!可俺还是好感动啊!呜呜……并且,据说……那还是一柄尚方宝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若是真的,那可就太荣幸了!”
高起潜带着黄重真,沿着太和殿前的台阶拾级而上。
那台阶的数量,可不是大正殿前的三十来阶所能比拟的。
殿前的平台,也比所谓盛京故宫的宽广了好几倍。
高起潜登上平台后不久,便止住了脚步,静立一旁,又恢复成了那副微微塌肩佝偻的模样,低着头面向前方,将这份拘谨扮演得十分自然。
黄重真情知是面前那座太和殿,给予华夏人已久的积威,并且也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是应该遵循一些礼数的。
因此,虽仍然腰杆子笔直,却也将先前毫不收敛的气质,尽皆收敛了起来。
人的气质大概是造物主赋予人类最神奇的地方,同样一个人,两种气质之下,给人的感官便截然不同。
高起潜的感官天生敏锐,又在多年的太监生涯之中,练就了一身无需用眼,便可感受人之气息心情的本事。
他觉得后边的这个少年几乎于刹那之间,那从血战余生的战场之下带来的凌厉杀伐之气就完全消失了,人也变得温和了,就像一个温婉如玉的少年儒生一样。
排着队微低着头面向太和殿,却用眼角余光一直关注着黄重真的那些文官们,也都有着这样的感觉,唯独大煞风景的,大概便是他那一身的甲胄吧。
几个年轻热血的更是忍不住羡慕不已,暗暗想道:“嗯,好威武啊!比我们的这身衣冠禽兽,好看多了!”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身挺有卖相的鲜亮甲胄,于军队之中只是最轻型的铠甲,若是穿着上了战场,除了被建奴当作活靶子,防御能力其实很低。
而最让他们嫉妒乃至惊惧的,还是再次被他缚在背上的那柄宝剑。
宝剑的剑鞘其实被布条层层的包裹着,因此看不出其具体样式,便也无法第一时间分辨,这是否真的是一把尚方宝剑。
但是看那剑柄古朴的样式,还真是……有点像!
至少那古朴的雕纹之上,隐隐散发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沧桑威严之感。
全场,除了那些背向或者侧向太和殿的宫廷侍卫之外,也就只有这小子,敢直面这孤傲皇殿之威严,还煞有介事地摩挲着下巴打量。
“这到底是嚣张?还是不懂规矩?还是天真烂漫啊?”
包括那些侧立两旁的侍卫在内,所有人看似目不斜视,实际上眼角的余光却全都在他身上,但却没人一人能够摸得准,这小子是真憨还是假夯。
“群臣进殿!”有太监扯着嗓子在太和殿内发声。
那声音虽然尖细也有些嘹亮,却带着丝低沉嘶哑。
黄重真瞬间便听出来了,那是魏忠贤的声音。
“其实他完全可以把这种机会让给那些年轻人,都九千岁了,还死抓着虚荣干嘛哦!我若是……啊呸!我若为王……嗯,指缝间漏点权利出去也无妨!”
黄重真心中正转着坏坏的念头,群臣已开始缓缓进殿。
最前边的那几人中,阉派五虎之首的崔呈秀赫然在列。
临进殿之前,他扭头朝黄重真投来深深一瞥。
重真有感看去,崔呈秀赶忙对他做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重真也朝其咧嘴一笑。
望着这道朝阳般温暖照人的笑容,崔呈秀不知为何却心内悚然,脚下稍不留神一个趔趄,差点被太和殿高高的门槛儿绊倒。
幸好他的前边好歹还是走着几个资历更老的年迈大臣的,被他们的项背一阻挡,这才免除了以一个恶狗扑食的尴尬姿势,扑入太和殿拜见吾皇的孝心。
群臣排着整齐的队伍缓缓进入了太和殿,每一个进殿之人,都要若有若无地瞥一眼重真的位置,似乎是在催促,又似乎是在嘲讽。
但黄重真丝毫不为所动,见高起潜始终立于前方没有动弹,便也默默静立。
直到殿内完成了一系列的山呼万岁,“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等流程,并且还煞有介事地议论争论了一番。
这才有人像是蓦然想起了重真,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辽东关宁军征辽副将军黄重真,正于殿外等候。”
这声音的主人刻意提气,显得中气十足。
刚刚还争吵不休的殿内,也不知为何于此时,瞬间平静下来,因此虽是背对着黄重真,却让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黄重真听闻之后神情一阵,低声轻笑道:“五千年了,终于轮到我上场了!”
“蝗虫来了?快!快请!”殿内传来一道迫不及待的声音,黄重真估摸那便是属于天启的。
其称呼听着像是嘲讽,可所有人都从中听出了一丝欣喜与亲昵。
这让连天启皇帝的面都很少得见的群臣,难免心生嫉妒,可那道明明嘶哑却一定要扯着嗓子尖叫的声音,却已再次响起:“宣征辽副将军黄重真觐见!”
侍立于太和殿门口其中一个小黄门,将之重复了一边。
高起潜便即刻侧身让至一边,对黄重真作出了邀请的姿态:“黄小将军,皇上宣您入殿呢,快请进去吧。”
黄重真神情郑重地朝他抱了抱拳,道了声“有劳”,便整整衣衫,抬步往前方那座曾以游客心态,或者暗中保护者的身份,游览巡视过好多遍的皇城主殿。
当然,那个时候的皇城已不属于皇帝及其皇家族群,而是属于普通百姓,人民大众。
故地重游,并且是时光往前追溯六百多年,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
年轻了六百多岁的太和殿,其古朴沧桑的气息并没有丝毫递减,反而因为皇帝朝议和群臣汇聚,凝聚着一股难以捉摸的皇家威严,令直面以及深处其中之人,都能感受到它所散发的淡淡威压。
黄重真知道,这丝威压来自于华夏百姓心目当中对于皇权的顶礼膜拜,或者说对于封建礼教的束缚。
因此,对他并不能产生过多的影响。
他抱着对于这座故宫主殿的敬意,却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面不改色地跨过殿坎,步入其中。
入殿之后,他依然目不斜视,脸带一丝浅笑,利用距离和身高的优势,从而于远远正视主殿上的天启皇帝之时,无需刻意抬头,也无需刻意回避低头。
一切,都显得那么浑然天成,不卑不亢。
二狗作为大明皇帝钦封的“狗威”将军,本来是有资格上朝的。
但这家伙却不愿意进殿,在殿外便止住了脚步,并且趴了下来。
一如在大政殿外,替自己的大哥守门一般,与另一边的高起潜遥相呼应。
高起潜觉得与堂堂“狗威将军”蹲在……啊不,是站在同一条直线上,似乎不太妥当,便往太和门的方向,也就是往后挪了挪脚步。
二狗看见了,便也吐着舌头挪了挪壮硕的四肢。
高起潜再挪,二狗也挪……
总归是他不动,二狗便也不动。他动,二狗便也动。
高起潜从二狗的眼神当中,觉得自己是被轻视了,但又觉得它的这一行为,其实是在抬举于他,当真是矛盾至极。
然而他却不知,这一人一狗的举动,落在那些侍卫的眼角余光里,已成了快要憋坏了的笑料。
每一名侍卫都涨红了脸,心中疯狂地转着待下班之后,如何与亲朋好友说道此时的场景。
高起潜自诩敏锐,但全副精力都被二狗所吸引,却始终没有察觉。
天启皇帝久未上朝,或许是觉得这久违的情形还是挺有趣的。
尤其是今日朝议的主题,便是考量这个年纪轻轻便于辽东关宁立功无数,大明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副总兵,更身挂征辽副将军印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