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一辆马车停在才开门不久的酒坊门前,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下了车。
正逗小黑玩的江木愣愣看着。
来人竟是那唐管家。
再见,果然再见了。
“小兄弟,许员外有请。”唐管家面带微笑,客气说着。
……
今天的天气是极好的,朝阳已经升起,火红的光线似乎是整个世界的颜料,几片薄云在湛蓝的天空下游荡,挟着市井喧嚣的微风轻拂脸颊,明朗的天地间一片祥和。
江木坐在专门来接他的马车上,唐管家相伴,这让他很是不安。
虽然大宋朝缺马,南宋缺马犹甚,此时的马匹——哪怕是与战马根本占不上边的老马,价值也高于一般人类,且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但他没有受宠若惊,唯有不安。
人在面临自己所掌控不了的未知时,总是会不安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究竟有什么要发生?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同样没有无缘无故的“礼遇”。
“员外昨夜吐血昏死。”马车在晃动,唐管家在古怪地笑。
“虽然事后又苏醒,但经此一劫,那本就孱弱的病体更撑不了几天了。”
“你说,”唐管家忽然看向江木。
“虽然你从未见过他,应该也是不了解的,但你是个聪明人,你觉得,他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木默然。
一个人能在这种环境下,从真正的一穷二白到靠个人能力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非枭雄不可为。
“枭雄。”他回道。
“很好,那么如此一个将死的枭雄,最在乎的会是什么呢?。”
……
会是什么?
虽然唐管家没给答案,但这话已很明显,即此时的江木虽卑微到尘埃,但却与许坤元最在乎的东西牵联在了一起。
见到许坤元是在许府的一处花园里,很幽静,没有人。
没人的原因是唐管家奉许坤元的令守在了入口,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许坤元则是坐在一辆轮椅上。
尽管此时天气挺暖,但许坤元的双腿上仍是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一个五十多岁,气色差到极点,虽然骨架很大,但却瘦成只剩骨头,几可形容成油尽灯枯的男人。
没有半点想象中的枭雄样子。
其实也是,哪怕再英明神武的人,也终究是人,到了这种时候,剩下的只有岁月摧残后的颓然。
在见到许坤元时,江木的第一印象是,虽然许老二肥头大耳,许坤元骨瘦如柴,但这对父子的眉眼轮廓有很多相似之处。
倒是本该女肖父的许瑶,与许坤元却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相似。
也许是随母吧,哪怕谁都不随,也不罕见。
他在打量许坤元,许坤元自然也在打量他。
“小的见过员外。”
“嗯,在酒坊的生活还适应么?”
“挺好的。”
“那就好。来,推我走走。”
江木便推着轮椅,沿着花园的小径,无目的地缓缓走着。
“你很谨慎?”许坤元的手放在毛毯上,头也不回地说道。
江木想了想,回道:“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自上了马车后,他便极少说话。
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枭雄,而不是叶适那样的英雄。在英雄面前你尽可以畅所欲言,甚至还可以把酒言欢,说错了也不要紧。但在枭雄面前,在你有足够的实力保全自己前,最好还是少说点话,免得祸从口出。
尤其是在与对方最在乎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前提下。
许坤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轮椅继续缓缓行着。
绕了一个弯后,许坤元让江木停下。
此时许坤元正对着那轮升起还不算久的朝阳。
“你看,朝阳。”沉默了一会后,许坤元忽然抬手指向东南天。
“以前啊,我特别喜欢看朝阳。我打过架劫过货杀过人,失过蹄摔过跤翻过船,饿得两眼发绿过,血流如注过,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泡几天几夜过,生不如死过,像狗一样钻营过谄媚过不要脸过,也被巴结奉承过,意气风发过。可不管是荣耀还是耻辱乃至绝境,只要看看朝阳,我便能平静下来,然后再次生出无限勇气,让我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
你道为什么?
是朝阳代表希望和未来吗?
不,并不是,是我最疼爱的小妹饿死在朝阳下,就在我的怀里饿死的。死前她指着朝阳对我说,哥,妹妹去那里了,你好好的,要是支持不下去了,就抬头看看朝阳,妹妹会永远站在那里看着你。
可是,我很久没看朝阳了,不敢再看,因为我不行了,我再也拼不动了,我怕上面的小妹失望……”
“人生自古谁无死。”江木平静回道:“员外这辈子很值了,值到不能再值,若我是令妹,已足够欣慰。”
许坤元缓缓转头看向江木,道:“倒是个挺别致的安慰话儿,但……挺好的,比那些虚情假意强多了。”
顿了顿,许坤元又道:“昨夜我被许石气到吐血昏死,原因是他竟然为了强占土地而差点把人打死,所以我很生气。可我自己明明是个比他更不是东西,手上染的罪恶多了很多倍的恶人啊,那你觉得,我为何如此控制不住的生气呢?”
“因为此一时彼一时,彼时的许家光着脚,原始的积累总是血淋淋的。但现在的许家穿上了鞋,以前的方法已不适用于现在。换句话说,如今需要换一种玩法,否则最终必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许坤元一边拍着毛毯,一边哈哈大笑。
“很好很好,你果然是个聪明孩子。可悲的是,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那几个蠢儿子愣是想不明白,怎么说教都不明白。”
再次顿了顿,许坤元继续道:“其实如果不是心头有未了之事,怕是昨夜我就已一睡不再醒了。”
江木弯着嘴角笑了起来。
终于来了?
先前的对话其实更多是感慨,人走到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时,总会陷入回忆,会不自觉地想要把沿途的风景分享给旁人听。
“员外也有未了之事么?”他顺许坤元的话,说着。
“当然有,两件。”许坤元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一是我长子许岩尚未到家,他可是继承我衣钵的人啊,没能让他见我最后一面,没他在我身边送我最后一程,我怎能死?”
“噢,这倒确实算得上一件,那第二呢?”
江木心道,这第二怕便是与他相关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呢?
谜底即将揭晓,他有些紧张,还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