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逝者已矣。还请施主能够及时放下。”
宽广的佛堂在秋日的午后阳光下,更显得明亮而温暖。佛堂正中那一座高大厚实的佛像也沐浴在北国秋日里稍显刺眼的阳光之中,宝相庄严的脸上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就是在这样暖洋洋的眼光里,在安静又明亮的佛堂之中,玄智方丈与银尘对坐在一方小几的两端,共同品着一壶清甜得近乎没有味道的茶。
“我知道。”银尘盯着茶盅里那一片小小的,纯绿色的叶片在透明的清水中上下翻转,感觉自己也就像叶子一样在无法捉摸的命运洪流中翻腾着,连一点点挣扎都做不到。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和这个慈祥的老人说些什么。他的经历,他的来历,他的理念,都和这个世界相差太大,很多时候,很多个寂静的夜里,他都像将这个世界铲平了重新创世。当然,他做不到。
“施主突遭大难,绝处逢生,可想清楚这其中的关窍么?”玄智方丈轻轻地问道,语气很随和,可是话语里的机锋依然十分扎人,完全不像他那随和温柔的语气。
“”银尘没有说,也没有摇头或者点头,他依然盯着茶盅里的那片叶子。过了很久,方丈大师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很随意地自顾自说道:
“张家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不是张家的错,不是聂将军的错,甚至,不是错。”他的语气和先前一样温柔随意,却让银尘惊讶地抬起头来:“不是错?难道是对的了?”男孩的语气中出现了些许锋芒。
“不是错,而是苦。这世间呀,在正邪对错之外,还有更多的苦,众生的苦。施主,,佛说苦度众生,度的就是这般无尽苦海呀!”老人语重心长地说道,他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萦绕着巨大的回声。
“世间的苦么?也确实”银尘再次低下头,不让玄智大师看到自己的眼睛。此时银尘的瞳孔中,又涌现出无穷的风暴。他不想说,也不能说,更不敢说,张家的悲剧,是集权者强加给他们的悲剧,是一种极端落后的社会制度造成的悲剧。他无法告诉老人,他亲眼见过一个比北方帝国发达繁荣文明先进无数倍的世界,一个至少会去保护孩童,至少具备严格的司法审判制度的世界,一个拥有无数巨大的工厂,科研中心,商业街和宇宙战舰的世界,一个可以在瞬间就击溃这个世界上所有武装力量却从不炫耀自身武力的世界。他不能告诉这位老人,帝制和奴隶制度并不是永恒的完美的社会制度,都将被必然发生的革命粉碎成灰。
他不能告诉老人,这个世界,还可以变得更完美,这个世界的文明,还可以继续进化!
银尘知道自己脑海中疯狂转动的想法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彻底的大逆不道,就算是疯子也不会接受他的想法。银尘知道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超前了不止一千年!
“世间的苦,不是你我可以改变的。佛有千万化身,却依然无法将世人全部带向极乐。施主,着世上的人,无论谁都一样,都是要在这个无边苦海中沉浮的,区别在于有些人一朝彻悟,得以超脱,而有些人一直没有彻悟,看不破红尘,自然要在这滚滚红尘中随波逐流,在六道轮回中苦苦挣扎了。”
“大师是想劝我皈依佛门么?”银尘突然明白过来,眼前的老人如此善待自己,也并非全无目的,只不过没有太多的私心而已。
“施主,你六根灵慧,资质尚佳,陡然之间遭如此变故,难道还没有看破红尘么?”玄智方丈循循善诱道。
“看破红尘?不,我还没有。我想啊,世界那么大,不出去走走,怎么能算作看破红尘呢?”银尘抬起头来,冲着玄智大师无辜地眨眨眼睛。
“施主啊!众生皆苦!轮回皆苦!既然已经在滚滚红尘中尝到了无边业力的苦,为何还要执迷不悟?!”老和尚的脸色真的有点不愉了,微微提高了声音,甚至用上了一点点佛门狮子吼的力道,冲着银尘低声喝道。那一声低喝,真正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味道在里面呢。
银尘稍微向后缩了缩,似乎被大师的声浪给吓到了。他轻轻举起小几上的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几乎尝不出味道的茶水,轻轻放下茶盅,才慢慢说道:“大师,不是我执迷不悟,是悟了,也难度啊。”
“??”玄智大师愣了一下,接着微微一笑,心想着小子真有趣,居然和自己打起机锋来了。脸上不愉的表情顿时淡退了些许,又变成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也轻轻地,仿佛贵族般优雅地抿了一口香茶,柔声问道:“为何?既然已经彻悟,又何必不度呢?”
银尘轻轻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真的有点像女孩,甚至有一股倾国倾城的味道。此时的他,再次想起自己离奇诡异的身世,想起自己两世为人,从一个极端发达高等的星际魔法时代穿越而来,降临于这个无名的,在他眼里可以算是未开化的蛮荒的世界。银尘自认为这样的经历足够让自己彻悟了,让自己真正看清世界的本质了,因此他以一个“彻悟者”的身份自居,然而就算彻悟,他也远远没有做好遁入空门的心理准备,或者说,那种名为“法师”的无形的坚持,依然阻挠着他去信仰别的什么,阻挠着他放下一切,将自己的余生寄托于古刹青灯。
面对老和尚的反问,银尘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才轻轻地,尽量用一种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的声音说道:“佛说此间大者莫如虚空,一切性中大者莫如佛性。想必所谓的佛性,既然是森罗万象尽归于空了?”
“世间万物皆为色,唯有佛性为空。色是虚妄短暂的,空才是真的永恒极乐。施主,既然对佛性了解如此透彻,为何,还能不度呢?”玄智大师被银尘的话搞得微微一惊,心想着小施主如此丁点年纪居然能够理解到这一层,当真了得了。想那芸芸众生,受了佛主度化的,进了佛堂念起经,多数也不过是想找个栖身之所而已!又有几个真正会去尝试着理解佛经的本意,佛性的真意呢?
这世间,本就是无边苦海,在苦海中挣扎的众生,也被各种苦磨蚀得失去了慧根啊!
“大师,您可能不知道,对我而言,佛性的空,那是历经无穷变幻之后,洗尽韶华的返璞归真,而不是单纯的虚无。只有劈开荆棘,纵贯水火,洗尽韶华之后,才得本真。如今的我,不过十一岁而已,还没有在纷繁的世界中承受多少磨砺,还没有饱览人间百态,又谈何洗尽韶华呢?大师,我不明白,不能入世,谈何出世?不见惯了红尘,又如何超脱于红尘?连万间色相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突破万间色相,达到空的境地呢?”银尘剑大师似乎没有因为自己刚才“浅薄的言语”而在闹出不愉快,便趁机一句接着一句问下来,这些问题,不是他此时才降到的问题,不是他在最近的三个月里,呆在法华寺中才遇到的问题,而是他的家乡,那个名为恶罗海城的文化名城中,不少古人类学家共同遇到的问题!魔法文明兴起之前的恶罗海城,曾经的名为佛的古代文明,成为那个世界中无数法师好奇心仪的“神秘天国”而历经七次大灾变的恶罗海城,保存下来的远古文献,却是少之又少,这个问题,是作为古人类学界的疑难问题出现在新闻中,才被银尘偶然间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