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宫里空耗着一日又一日的时光,每日最羡慕的便是那些内务府豢养的鸽子。明明都是被养在这宫里的玩物,它们却那么自由可以翱翔天际,而我却终日只能在这四角天空下虚耗着生命。
我坐在廊下看着那些已然落败的牡丹,牡丹花期到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叶。而皇后姑母也带着她对皇帝的那份浓情魂归四海,什么也没留下。皇帝为我栽上这些牡丹,又在期待什么呢……
皇后姑母的那棵垂丝海棠现已结出了些不小的果子,再过不多时日就可以吃了。我每日便都期待着可以尝一尝那果子的滋味。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坐在廊下着盹儿,采微有一搭没一搭的给我扇着扇子。我们主仆二人都好似提前陷入了秋乏之中。
“臣妾竟不知皇后娘娘这日子过得如此清闲啊!”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惊醒了我的美梦。我睁开眼,就见一个穿着淡青色宫装,虽谈不上多漂亮,却是眉目间透着温柔的女子。只是她的那双眸子,在笑的时候还是冷冰冰的。不过我也习惯了,这宫中之人不就是这般吗。
“臣妾杨妃拜见皇后娘娘。”杨妃冲着我行礼道。
“平身吧,杨妃娘娘请坐。”我冲她笑笑也是带着几分疏离。
“娘娘这宫中竟是可以让人直接进入的,门口为何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杨妃挨着我拢着裙子坐下。
我示意采薇去端些茶水果子来。
“本宫不喜这些虚礼,蒙皇上体恤不必受着这后宫繁琐。本宫更是偷懒将俗物都交由陈贵妃娘娘打理,自然能来我宫中的除了皇上便都是自家姐妹了,无需通传,也不显得外道了去。”我冲着杨妃笑了笑。
杨妃没再说话。
过了片刻,采薇端着茶点果子来了。
杨妃抿了一口茶道:“娘娘这里的茶不错,尝着也不是宫中常喝的西湖龙井、洞庭碧螺,也不像是黄山毛峰、太平猴魁……这不知是哪里产的何种品类?”
“杨妃娘娘好眼力,本宫这里的乃是山东巡抚敬献来的日照绿茶。此茶更是日照绿茶中的极品春茶。要得此茶啊,须得是开春时节采摘的第一批春茶,只是这茶树经过漫长冬季的洗礼,茶树叶芽生长的特别缓慢,所以这第一批能采到的茶叶也极少。故而这冲泡出来的茶汤也是极品味道。”
杨妃听罢晃了晃茶杯,又认真饮了一口这茶汤,笑道:“今日有幸在皇后娘娘处品到如此好茶,是臣妾的福分了。”
杨妃方才言罢,我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一阵嘈杂靠近,我向着廊道尽头处望去。只见那穿着绣艳色芍药宫装,带着华丽步摇,花枝招展的领着她身后一群宫女太监声势浩荡走来的陈贵妃。
我心下一紧,有着上次的经验,我也不敢再多做反应,只好表面装作非常平静的样子,饮着杯中茶汤。而杨妃则是已然起身,等着陈贵妃走来。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陈贵妃人还未至,这请安的话倒是先来了。
一旁的采薇在心中腹诽,她觉得这陈贵妃真是讨厌的很。每次这陈贵妃一来准没好事,上一次布下了那么一出处处漏洞的局,可是自家娘娘却依然被算计的逃无可逃。这一次,也不知她来到底是要干什么的…想到这,采薇不由得却是盯紧了一旁给陈贵妃行礼的杨妃,生怕这杨妃如那李美人一般再害了自家皇后娘娘。
“不知贵妃娘娘今日来本宫这里所为何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禾苏公子的生辰要到了。依着宫中传统自是要庆祝一番的,可是这禾苏公子身份特殊,每年也是草草了事罢了。只是今年,臣妾看太后娘娘的意思有意大办一场。这……臣妾虽蒙皇恩管理这后宫,但这件事…也属实没了主意,所以来找皇后娘娘商量一番,不想杨妃妹妹也在啊!这下好了倒也省的臣妾多跑一趟了!”
这操办禾苏的生辰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这禾苏公子先不说他身份特殊,光是他的存在就已是一桩皇家丑闻了。可若是大操大办,又把这皇家颜面放在何处?但若像往年一般草草了事,则是驳了太后娘娘的面子。这样一桩难事,我可不想参与……
我还未做声,一旁的杨妃却道:“皇后娘娘入宫之后还未操持过这样的事宜吧!不若这次禾苏公子的生辰就由皇后娘娘做主操持吧!贵妃娘娘意下如何?”
陈贵妃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想到这平日里在宫中温温吞吞的杨妃居然会和自己站在一边上。杨妃还是面上温温柔柔的笑着,我看着她,心里无语,表面上却回笑道:“杨妃娘娘说的是,只是本宫年纪尚幼也没什么经验,倒是贵妃娘娘深得皇上和太后娘娘信任总揽六宫大权。这件事还是贵妃娘娘与杨妃娘娘负责做主操持吧!”
陈贵妃上前一步拉着杨妃的手道:“本宫倒是和杨妃妹妹想到一起去了,皇后娘娘虽然年纪小缺乏历练,本宫又虚长皇后娘娘几岁得皇上信任暂时管着这六宫,但终归这后宫是娘娘的。娘娘借此机会历练历练倒也不失为一次好机会。”
我心里暗道这样的历练本宫不要也罢……这后宫中的果然都是老狐狸,出了难题倒是想起我这只兔子来了。我心里明白是推脱不掉了:“那本宫多谢两位娘娘的好意了。只是,有些具体事宜还望两位娘娘多多相助!”
陈贵妃扶了抚头上的金蝶嵌红玛瑙步摇,笑道:“那是自然,臣妾等定全力相助娘娘。”
我虽然心里已经是愤怒无奈的情感汇成一锅粥了,表面却还要装出一副感激与端庄的神态来冲着她们点头微笑着。
陈贵妃与杨妃携手出了长乐宫。
刚迈出长乐宫的宫门杨妃便将自己被陈贵妃拉着的手抽了出来:“贵妃娘娘,臣妾与您并不顺路,请娘娘恕罪,臣妾先行一步了。”说罢便微微行礼准备转身离开。
“杨妃妹妹,本宫倒是觉得妹妹与本宫很是顺路。”听见陈贵妃的话杨妃虽是脚步一顿却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长长的甬道,朱红色的宫墙,金灿灿的琉璃顶像是没有尽头。杨妃边走边不由得笑出了声。她身旁的宫女似锦不解的看着自家主子,她家主子今日很是反常。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宫中的杨妃娘娘抚育着太子,也最是温柔之人向来与人为善,从不与陈贵妃为伍,今日也不知是为什么竟同那陈贵妃一同去找皇后娘娘的不痛快…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了,怕是会不高兴了……
“似锦,本宫今日开心啊!”
“娘娘……”
“那人都走了多少年了,他还是放不下你说可笑不可笑,他明知道本宫对他的心意,可他居然还让本宫抚养那人的孩子!人人都说,半大的小皇后与那人长得颇像,本宫今日见了那副皮囊果真恨人!怪不得那陈婉容容不下她,要怪就怪她那张脸!”杨妃摸着自己的脸颊,自嘲的笑着,那双温柔的美目已是泪水盈盈。
“本宫为了让他能多看本宫一眼,本宫日日谦柔恭俭,努力的去照料那人的孩子……他喜欢那人穿素色衣衫,本宫就也穿素色衣衫,那人喜欢海棠花,本宫就种了一宫的海棠…可他都不曾多看本宫一眼!似锦,你叫我如何不恨那人?”
“娘娘……可是娘娘还有太子啊!”
杨妃突然笑得更大声了:“太子?皇上都要将他交给皇后了!本宫有什么?本宫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长长的甬道里回荡着杨妃苦涩的笑声。
可这宫里的苦命人又何止她一个呢?
陈贵妃与杨妃二人离开后,我冲着采薇满脸苦笑:“采薇,我们该怎么办啊?”
采薇蹲在一旁捧着脸也是满脸愁容:“奴婢还以为那杨妃与陈贵妃不一样呢,她居然也帮着陈贵妃来刁难娘娘。”
“唉……我也没想到啊。现下还是得先见到禾苏才行。采薇你再派人去敲敲那平阳阁的门!”
“是,娘娘。奴婢这就去。”
我看着廊下不远处正在觅食的小麻雀,更是生出了浓浓的羡慕之情来。
【平阳阁】
太子与禾苏坐在高台之上对弈。
“又派人来了?
“嗯。”
“见见吧!”
禾苏落下一颗黑子道:“殿下不是说见她会害了她吗?”
太子打开折扇一边轻轻摇着一边看向高台之下的皇后派来的人道:“白子遭围困即将被吞,该救。”
禾苏闻言挑了挑眉,冲着一旁站着的小厮道:“让那人上来吧!”
太子落下了一颗白子,眼见要输。
“殿下,我可是要赢了!”
“禾苏这话说的太满,你且看着谁赢谁输。”太子抬头看着禾苏微微笑着。
“奴才,拜见禾苏公子。”来人向禾苏行礼道。
“皇后娘娘找我做什么?”
“皇后娘娘派奴才来问问禾苏公子的生辰要如何过。”
禾苏浅笑:“什么时候禾苏成了如此重要的人了,竟连皇后娘娘都要特意来询问我的生辰。”
一旁的太子笑着摇扇道:“禾苏不是一向是如此重要之人吗?”
禾苏也闻言一笑:“到底怎么了?”
“今日,陈贵妃娘娘与杨妃娘娘来了长乐宫,说是禾苏公子生辰将近,太后娘娘有意大办,但不知该用何等规格,便将这事推给了皇后娘娘。”
太子闻言皱了皱眉“杨妃?”
“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告诉皇后娘娘,我知道了。”
说完,禾苏身边的小厮便送那人下了高台。
禾苏拿了一颗黑子在手中轻捻着:“殿下这养母平日里看着也不像是多管闲事的人,怎么这次倒蹚了这趟浑水?”
太子轻笑:“她,不过是为了她那点儿女情长罢了。”
“哦?”
“他们那些破事,我的禾苏叔父知道的不是比晚辈更清楚吗?”太子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
“怎么不下了?我可马上要赢了!贤侄!”
“不了,不了,晚辈怕叔父输了哭鼻子。”太子回头看了一眼禾苏,随后甩了甩衣袖“你知道怎么做的,这样好的机会可别轻易放过!”
太子离开后,禾苏端详着这盘残局,他发现,太子所执的白子看上去好像濒死之像,自己的黑子势头汹汹。但自己的黑子竟是被围困住了。最多不过十步,自己便会被吃掉。禾苏向高台下望去,那月白色的身影正站在他院中的那棵垂丝海棠树下,抬手摘了一颗还未熟透的果子,抬头看着他咬了一口那果子。
垂丝海棠喻美人,也述离愁。多少年前,他第一次见那人时,也是在海棠树下,满树风华竟不如她万一。他那时以为自己便要在那黑暗里终其一生,却不想这污浊世间还有如此光华。可是……这世间如此污浊,就她一束光又如何能长存?既是如此,他便要将天捅出个窟窿来。
禾苏握紧了双手。
【东宫·临渊殿】
太子一进门便看见杨妃正坐在榻上饮茶。杨妃看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迎上来:“律儿,今日功课可忙?可千万别累着自己,身体最重要了!”
太子看着杨妃这副慈祥的模样,要不是自己知道她今日去做了什么倒也可以与她虚与委蛇一番。只是现在全然没有了这番心思:“杨妃娘娘,此处并无别人,娘娘不必如此。”
“律儿,本宫虽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却也是你的养母啊!你不能......”
太子看着满脸悲切委屈的杨妃眼里却更是厌恶:“你不配提她!你敢说你与她的死毫无干系?”
“太子!莫要胡言!”杨妃突然一改脸上悲戚,严厉正色道。
“怎么?娘娘不装了?刚刚还一副母子情深。”
“这不怪我!要怪都怪她自己!是她勾引了皇上!本宫才是先皇为皇上定下的皇后,她一出现,皇上就再没看过我一眼!可是她就算死了,居然还有个和她长得一样的安棠儿!你叫本宫如何不恨?那安家也是该死,生了一个安凝华,又生一个安棠儿!”
太子冷眼看着那发疯了似的杨妃:“你该怪的是你那冷心冷血的皇上!是李滇!”
杨妃突然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平日里的那副温润镇定模样,若不是她那双通红的眸子,都不敢叫人联想到她就是刚刚发疯的人:“太子,哪怕你我皆不愿意,本宫都是你的养母!你,也还要依靠杨家!”
太子冷哼一声:“你这个疯子!”
杨妃甩了甩衣袖,微笑道:“你是我养大的,你难道不疯?”
太子看着杨妃向门外走去的身影扬声道:“莫要再参与进去了!不要坏了我们的大事!”
砰的一声,临渊殿的门被重重的关上。
太子坐在台阶上,自嘲的笑了笑,谁又不是个疯子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果子想着下次见到禾苏可一定要告诉他,他院子里的果子酸的很,不若早日砍了去的好。
随后,那枚果子便被无情地抛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待在了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