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城南,有一片杏花林,在那杏花林中隐匿着一汪清澈的湖泊。若是在春日里,恰逢杏花开遍枝头时,找一个月光明亮,春分习习的日子驾着一艘小舟游于湖上,看着那明月影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上,闻着幽幽的杏花香,听着树林中新生的虫儿鸣叫。当真是一番别致优雅的情趣。
此时,湖面上飘着一艘小舟,舟上坐着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只是那女子满脸的愁怨与这闲适的景颇有违和感。
二月初三那天,张蕊刚刚晨起梳妆完,正准备接受家中姨娘们的晨昏定省,闲话家常。刚至正厅,就见到翠萍一脸的踌躇,拿着一封信跟在她身后进来了。
“姑娘这么早前来所为何事?”
翠萍犹犹豫豫的将那封信递给她,张蕊接过那封信,便觉得自己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干净的信封上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他竟是要休了自己!张蕊在回过神来之后,便觉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必须要去找安敬之问个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休了自己!
她刚欲提步出去,便被翠萍拉住了衣袖,她茫然的回头看向翠萍道:“你干什么?”
“夫人,将军说不让你去找他”
张蕊也是觉得好笑,便道:“怎么,他敢做还不敢认吗?今日我就是要去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翠萍叹气道:“夫人,将军也是为了您好。其实将军的心里也是在乎您的您要理解将军。”
张蕊一把甩开翠萍拉着她的手反问道:“我理解他?我还要如何理解他!这桩桩件件的事,我有哪一件未曾依着他?我知道他心中有大事,我支持他,他要做什么我都依着他,可他呢?就连新婚之时无需他做什么便能实现的死生契阔的誓言他都做不到吗?我知道他的心从未有过一日是属于我的,我也从未强求过什么。我只求与他同生共死,难道就是死,他也不愿与我在一处吗?”
张蕊说着便流下泪来,可是却又觉得好笑,爱上一个明知道不会爱自己的人,却又抽不开身的感觉当真卑微。
翠萍攥紧了拳头,鼓足勇气道:“夫人,这一次,请您相信将军。他真的是为您好。”
“为我好?如何做是为我好,他不明白吗?若是换了那当年的婧仪公主,他可还会赶她?只怕是巴不得能和她死而同穴呢!”
“婧仪公主没了。公主去前写了很多信给将军。那些信也从天启被带了回来,每一封上都写了敬之亲启,只是将军一封都没看过。他让奴婢把那些信都烧了,奴婢没舍得,奴婢偷偷打开看了,公主的一封信里写了一首小诗,那诗是这样的伊人殒没,离人之殇。此情此景,莫要再寻。”翠萍顿了顿又道:“夫人啊,其实这么些年,将军放下了,公主也放下了。只有您还执念在过去。奴婢跟了将军也算是一辈子了,他素来便是这样的个性,可以因家国而死,却绝不会因情而亡。他一直都是在乎您的,只是您未曾懂过他”
张蕊听完翠萍的这一番话,深吸了一口气,她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缓缓问道:“他的计划是什么?”
“夫人,将军嘱咐过,若是您问了也不可告诉您。有些事情您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
张蕊整理了一下情绪,过了片刻,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你且告诉他!让他好好活着,他若死了,我张蕊也必不独活。说好的死生契阔,那便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他可休想甩了我去找那婧仪公主。我张蕊永远都是他安敬之的妻子。”
说罢,张蕊便攥紧了那休书,一甩衣袖提步回了自己的院子。辰时,张蕊拿了休书,午时,便带着一众跟着她陪嫁来的仆从出了安家门。安敬之站在前院回廊处,看着张蕊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也想与她死生契阔,可是终归她是无辜的,自己又如何舍得让她与自己一道去冒这个险呢。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终归都是要娶妻的,既然无法娶自己心爱之人为妻,那便随便是谁便都是无所谓的了。哪怕是在婚后多年他也依然是这般觉得的。只是那个总是含情脉脉看着自己,一心一意为自己思量的人也不知何时也是在他的心中扎了根。可是终归,他不是一个热烈的人,所以对她所有的情愫终究都会无疾而终。
月见湖上光影潋滟,张蕊手中拿着的便是那日安敬之给她的休书。那休书打开来,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惟愿卿安。”恐怕这古往今来,也见不到如此这般的休书了吧。可是这四个字在张蕊读来却是好像有千斤重。惟愿卿安他定是早就料到安家会有今日这般的局面,安家百口人命丧火场,他与安大将军身陷囹圄,难知生死。安家大厦一日间全然倾覆
张蕊攥着那封休书,嘴里默默的念着:“敬之啊!城南花已开,月见风光好,却不知君,何时可归矣”
禾苏一连几日便都是住在宫中的,整日里便是跟太后吟诗作赋,踏春赏景。前几日,平阳阁收到消息,说是这左相府中新来了一个天启国的幕僚。这幕僚给左相献上了一个天启美人。据说这美人身段婀娜,善舞。最惑人的还是要数她那对异色的眸子,她的那双眼睛长得极好,眼波流转之间据说可以勾人于无形。这左相也是个有意思的,得了如此美人不想着留在自己身边,反而献给了皇帝。
可是,这般美人入了宫,皇帝却也未曾多看两眼,只是草草的给了她个答应的位分,然后让陈贵妃给她分了个偏僻的住处,便不管不问了。这宫中人都说,这小皇后只怕是狐狸变的,将皇帝的三魂七魄都勾走了,仔细想来,这自从皇后入宫后,皇帝便极少去其他妃嫔处了。
安家此次谋反,皇帝也未曾发难皇后,就连斥责都不曾有过,只是对外宣称皇后身体不适需要在长乐宫中修养而已。而他自己呢,更是自皇后在长乐宫中闭门不出后,便日日去那长乐宫中。后宫中人私下里全都怨声载道,可是明面上却是什么都不敢多言。在这后宫当中讨生活,皇帝便是她们的天,不仅如此还更是要铭记谨言慎行四字,鹦鹉前头不敢言。那唐婕妤的惨状,如今还围绕在众人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皇帝日日都去长乐宫,可是如今这座长乐宫里,没有他的小皇后。院中的垂丝海棠开了,那一院子的桃花也开了,却独独没有来观赏它们的人。这让他又想起了安凝华刚去时的样子,那时,他总是在长乐宫中一坐便是一天,总是出现幻觉,总是想着安凝华会不会从门外、廊下或者随意什么地方端着一盘子枣泥山药糕出现,然后笑着问他:“皇上,臣妾新做的,要不要尝尝。”他以前从未觉得原来自己竟会这样离不开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却不会回来了
不知为何他最近时常梦见安凝华,梦见她站在海棠树下满脸愁怨的模样梦见她提着明亮的宫灯站在幽暗的宫道上等他的模样梦见年少时,她执一柄软剑在清晨的氤氲中舞剑的模样甚至还有最后最后她无声落泪的模样。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怪他除了安家百口,关了她的父亲兄长可是,若是她怪他,是不是便愿意见他了死生不复相见便算不得数了
已近黄昏,长乐宫殿内没有燃烛,窗子开着,晚风从窗外吹来,扬起了桌案上的书页。皇帝坐在皇后时常窝着的软塌上,抚摸着她常看的那本四方志。那书中被折起了许多小角。他其实心里也清楚,皇后待在他身边是不快乐的,可是,他不敢想若是有一日安棠儿也离开了他身边,这人生漫漫他又该找何处依傍?所以,他贪心的想要将她留在身边,欺骗着自己,也欺骗着她。
这空荡荡的长乐宫,终归是寂寥的。皇后,也该回来了。
阴历二月十五,是我的生辰。几日的绝望忧思使我的精神与身体一日胜过一日的虚弱。采薇见我如此也是日日的以泪洗面。
“娘娘,今日是您的生辰。您可有什么想吃的?想去的地方?奴婢都依着您。”采薇满脸担忧的跪在我的床边,而她的身侧站着离殇,他那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是担忧的皱着眉头。
我拍了拍采薇的手对她笑了笑:“今日阳光倒是极好的。不若,我们便去听听那游园惊梦吧”
采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连忙带着欣喜的笑容起身道:“好!好!娘娘稍等,奴婢这就去找戏班子来!”说罢便不管不顾的向门外跑去。
离殇还是那样皱着眉头,看着我,过了半晌,缓缓道:“娘娘,可有什么想做的?臣也可满足娘娘一个要求。”
我轻轻的咳了两声:“咳咳无妨,你不必如此。本宫知道的你也是听命于皇上,本宫想做之事定会让你为难。”
离殇看着我,沉默的,顿了顿又道:“娘娘但说无妨,只要臣能做到,定当为娘娘达成。”
“回京时,你可能带本宫回一趟安家?”
离殇毫不犹豫的道:“好。”
客栈院中有一处小小的戏台子,采薇给我请来了这姑苏城中最好的戏班子,唱着牡丹亭。
谈到这牡丹亭就不得不说说这汤显祖了。汤显祖曾说:“吾不能与无情人做有情语也。”他这一生为情所使,而他的牡丹亭也是因情而演绎的。这牡丹亭中的爱情不仅仅是简单的男女之情,更是一种执着的浪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其实在我看来,死而不可复生者也并非是由于情之不至,也可能是情之太盛,活着比死更为痛苦
我强打着精神坐在院中,听着客栈院中小小的戏台子上,戏子婉转悠扬又饱含情调的唱腔。
听着女主人公杜丽娘感叹春光好:“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韵光贱!”又听得那处“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不知为何听的我竟是有些难过的,尤其是那处“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是百花之王牡丹又如何?也会早早的凋谢。皇后姑母如是,我只怕亦如是也只是我的心中却是不甘的,我安家百口如今皆亡,祖父与父亲生死难料,皇后姑母十七岁的时候也为皇帝而死,可是我不想重蹈她的命运。或许,十七岁的安棠儿,能为自己而活,也是未可知的。
一折唱罢,我也是彻底的没了精神。不知何时,我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睡梦中,我好像看见了安家燃起的熊熊大火。黑色的烟雾加上浓浓的火光染红了京城的半片天。惊慌失措的哭喊声,因为烈火灼烧皮肤的疼痛而发出的尖叫声充斥着我的梦境。在梦中,我好像看见了,家中禁院的海棠树下,皇后姑母带着温柔的笑意和翠微姑姑一起随着那棵垂丝海棠被大火吞噬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在马车中了,我靠在采薇的怀里:“采薇,我们这是要去哪?”
采薇为我拉了拉身上盖着的薄毯:“娘娘,皇上召我们回京了。”
我笑了笑道:“只怕是处理完安家了。皇上说,要给他折一根迎春花枝的,你可准备了?”
采薇给我指了指我身旁矮几上的枝条,道:“离殇大人折了。”
我冲着采薇点了点头,便又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里。
离殇在夜色中驾着马车,可是在他的心中却也是心事万千的。他从小便是宫中暗卫组织培养出来的杀手。只听命于皇帝,杀了许多人,有忠臣良将亦有奸佞小人。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杀人的工具,他这样的一个工具是上不了台面的,他表面上是皇帝的臣子,但却不能抛头露面,只能时刻隐于暗处,虽然被人忌惮,但更多的是对他的瞧不起。
他原以为自己的一生便是够身不由己的了,却不成想,如今见了这高高在上的皇后,竟是日子过得连自己都不如。不知何时在他的心里也因此生出了一种同情的保护欲来只是又想到皇帝的警告,他便只觉得自己的这份感情十分的大逆不道。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