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程四年,大盛皇后安凝华因难产薨逝,年仅十七岁。皇帝悲痛,罢朝三日,全宫缟素。宫中一年既无丝竹管弦之响,亦无欢声笑语作乐。
西北黄大将军有一独女,名唤幼相。自小养于西北天高地阔之境。性格天真烂漫,姿容貌美无双。黄大将军偏疼此女,她十六岁那年便有众多世家子上门提亲,可是黄大将军觉得自家女儿最是可爱宝贵,放眼天下非这最尊贵之人不可娶她。
西北漠城是一座被围在黄沙之中的绿洲城市,城中有一汪湖泊,此湖泊乃是由于这地表凹陷与地下暗渠相连汇聚而成的。漠城便是依着这湖而建。
晗元年间,毗邻大盛西北的加帕国举兵扰大盛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晗元帝派大将军黄湛率兵前往西北平乱,后战乱止,大将军黄湛率兵奉命驻守西北,军中主营便安置在漠城。第二年,黄大将军所率兵士整合为西北军,黄湛授封西北军主将。黄家举家迁至西北。那一年,西北黄大将军之女黄幼相年方六岁。
这漠城是西域各国与大盛通商的必经之地,往来客商集聚,西域来的胡商可以用自己的马匹、肉糜、瓜果、珠宝等在漠城市集换取来自中原的丝绸、茶叶。各民族聚集,文化风俗更是开放融合。在漠城东市的茶楼酒肆里,不仅可以看见来自江南、秦淮的纤纤女子用吴侬软语的抚琴弹唱,更是可以看见来自西域波斯,浓眉大眼,笑容明媚,说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的貌美女子,扭着她们纤细的腰肢,转着细白的手腕,跳着妖娆的舞,弹着胡琴,眼波流转。
在漠城的街道上还可以看见穿着长袍,留着络腮胡子,牵着骆驼整日里笑眯眯的胡商。夏日街边的瓜果摊只要你一路过就能闻见那新切开的大西瓜散发出来的清新甜香。黄澄澄的杏子,粉色的桃子,紫的绿的葡萄。瓜果的甜香吸引来过往的蜜蜂驻足。而摊主总是会在午后坐在摇椅上,扇着大大的蒲扇,躺在东市街边茂密的大榆树下纳凉。
黄大将军对自己的独生女宠爱有加,不似大盛其他人家一般将女儿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学些书画女红,学着如何相夫教子,做一个贤妻良母。黄幼相自来到西北漠城,黄大将军便亲自挑选了一匹红色的小马,作为礼物送给了她。更是让军中骑射最好的将士教她骑马射猎。
黄幼相最喜欢的便是趴在自己的小马背上,晒着午后的太阳,漫步在无遮无挡的草原上,马儿吃草,她便对着马儿说她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东市的明华楼里有个从京城来的琵琶女名叫柳轻城,据她说她曾经是京中烟柳巷的茗烟阁里,最有名的姑娘,只是后来她爱上了一个西域人。说来也有趣,那个西域人汉话说的不好,也常常听不懂这柳轻城在说什么,柳轻城也总是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就是这样两个语言沟通都牛头不对马嘴的人却是相爱了。
西域人在京城的生意做完要回家了,问柳轻城愿不愿意与他一起回到故乡,柳轻城看着那个满心满眼装着自己的留着络腮胡子,眉眼深邃的男人,毫不犹豫的点了头,散了自己一生的积蓄赎了身,头也不回的便追随着自己所爱的那人离开了京城。可是,他们到了漠城之后,那个西域人却说自己要先回家安排一番再来接柳轻城,他这一走竟是一去不归。可怜柳轻城苦等挚爱未果,从此扎根漠城。
这柳轻城不仅琵琶弹得好,长得美,更是肚子里好像有说不完的故事,黄幼相总是喜欢去明华楼听柳轻城弹琵琶,讲故事。柳轻城说的京城是那般的纸醉金迷,丰富多彩,富丽堂皇,这也让的自小离京的黄幼相心生向往。除了京城,她更爱听的就是那些才子佳人,书生名妓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以及那些道听途说来的宫闱秘事。
她十四岁时,听从京城来的茶商说,皇帝举全国之力迎娶了安大将军之女安凝华为皇后,更是为她办了大盛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婚礼。她的兄长黄陌得知此事后,很是愤怒,觉得这一定是皇帝逼迫的。但是黄幼相从未见过这安凝华长得是什么模样,关于她的一切也都是从自家那爱慕安凝华的兄长口中得知的。
在这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她对于安凝华能够得到一国君王如此规格的迎娶很是羡慕。她想着若是有朝一日,也有人能够像这样倾尽全力的走到自己身边,问自己余生要不要一起过,那该是何等的幸运。
她十六岁那年,安凝华薨逝,她那不省心的兄长听见了这个消息,先是愤怒的拿着剑,牵着马就要奔向京城去找皇帝算账,被黄大将军阻拦后,却是日日都去东市明华楼里听琵琶买醉。她听着兄长念念叨叨着什么爱与不爱的言语,她也不懂是为什么。
她十七岁那年,京中来信,说是要给皇帝选妃入宫,上面的意思是要让她去参选。黄大将军表示一切都听从她自己的意思,黄陌极力反对,更是提出了什么若是上面怪罪就只说是她与永安王早有婚约。可是她对这永安王属实没有什么好感,虽然她的父亲和兄长都说这永安王是什么胸怀大志之人,但在她看来永安王却是阴鸷的可怕,日日都是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永安王更是和黄大将军提出要娶她为正妃,两相对比之下,她毅然决然的不顾兄长黄陌的反对踏上了入宫之路,从此告别了西北漠城的天高地阔。
初入宫闱的她,第一次见到那个令自己兄长厌恶至极的皇帝时,便是觉得眼前一亮,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般丰神俊朗之人,他看向自己时,总是眉眼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侧还有两汪沁着温柔的酒窝。
入选的秀女很多,入宫时位分都不高,但只有她被封了妃。皇帝夸她姿容美丽,性格可爱,便亲赐了个丽字给她做封号。后宫中的众妃嫔都很羡慕她,因为她是这宫里第一个有封号的女人。他还给她亲自赐居云光殿,说是这云光殿离着他的勤政殿极近,这样他处理完政务就能立马的见到她。而且云光二字极好,云间的光芒,最是透亮。就像她一般,照亮了自己。
那时她觉得皇帝与兄长和那个永安王口中的不一样,他是那样的温柔,待自己也是那样的好,宫中有那么多的女人,唯有自己是不同的。
皇帝会在傍晚屏退宫人,拉起她的手,他们一起在月光下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去御花园赏花,去千鲤池喂鱼,看着在廊下明黄色的烛火中,欢快畅游的鱼儿搅散水中的月影。皇帝会将她揽在怀里,温柔缱眷的说着情话,就像明华楼里柳轻城和她讲过的那些故事里所有月下相会的才子佳人那般。会情不自禁的吻她,他的唇那样的柔软,冰冰凉凉的,碰触到她的额头、脸颊、嘴唇时,她的心跳会突然加快,脑子会变得一片空白,就只想与他就这般天长地久地缠缠绵绵下去。
他总是喜欢捧着她的脸,眼里含着温柔笑意还带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愫,轻轻的极为虔诚的吻她的眼睛,他说她的那一双眼睛长得极好,他也最是喜欢。她那时只觉得她的眼里看见的、印着的全是他。她会算着他下朝的时间,提着他最爱吃的枣泥山药糕去勤政殿等他,他一回来就扑进他满是龙涎香味道的怀里。
有一次,他下朝回来,身后还跟着左相陈敬,她躲在帷幔后面没有看见,皇帝刚走来,她就跑出去从背后紧紧的拥住了皇帝,嘴里还撒娇的问道:“皇上今日可有想臣妾?”
皇帝轻咳了一声,柔声说了句“别闹”。接着她又听见左相尴尬的咳嗽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可是那天皇上并未罚她,还吃了她带来的枣泥山药糕,说他很开心她愿意满心满眼的装着自己,还说那日的糕点比平日里的都要甜。
他说过要带她去江南,看那三月春景,六月微雨。景程六年八月,她每日都觉得困乏,更是在御花园里喂鱼时昏了过去,皇帝急坏了,赶忙叫来了太医,太医号脉得知,她有了身孕。可是从那以后,皇帝就变了,他变得不似往日那般的开怀,也不再吃她做的枣泥山药糕,更是以自己政务繁忙为由推了与她早就说好了的姑苏之行。
她也没有多想只是以为皇帝是真的政务繁忙,毕竟南方水灾刚过,百废待兴。直到,有一日她去勤政殿找他,看见了他勤政殿的暗室书阁,他站在书架前看着一幅画,她看着他专注却又有几分悲伤的神色不禁好奇,她小声的走进去,站在他的身侧看见了那副画,那画中是一个站在海棠树下,微笑着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粉色绣着海棠花的宫装,发髻上还簪着一支白玉海棠花簪。她的眉眼长得竟是与自己的极像
皇帝察觉到她的存在后,第一次对她勃然大怒,他快速且愤怒的卷起了那副画,并皱着眉,大声的看着她呵斥福盛为什么不经通传便随便将人放进来。她心中委屈,泪水盈盈的看着他向他行礼道歉,可是他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更是不顾及她还怀有身孕,拽着她的胳膊将她粗暴的从书室中拖了出去,还狠狠的将她甩在地上,居高临下的呵斥她,让她安分守己一些。
她被禁足在了云光殿,虽然每日里还是吃穿不愁,皇帝却是再也没有来过,她听小宫女说,这宫里又多了很多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女子孕中本就极易多思多虑,她更是整日里以泪洗面,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何为最是帝王薄情。夜晚她站在廊下看着天上明月时,想他。吃着枣泥山药糕时,想他。夜半从梦中惊醒,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时,还是想他。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躺过的软枕上,嗅着上面他残留下来的味道,总是忍不住的哭泣,以前她总觉得柳轻城傻,傻到为了一个男人远离故土亲人,留守异地,痴痴的等着。现在的自己又比她好到哪去呢?
景程七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她很开心,她总听宫中的其他妃子说,若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哪怕没有君王恩宠,日子也能好过些。更何况怀中这个小小软软的人儿是她怀胎十月费了好大的力气生下的,此时的她便是将自己全部的爱都注入到了这个孩子身上,这个孩子也是承载着她对这个皇宫,皇帝全部的、所有的希冀。
可是,就是这样的寄托也在陈贵妃扭着纤细的腰肢,从她怀里抱走孩子时打破了,陈贵妃对她说一个替身是不配抚养自己的孩子的。一个替身原来在勤政殿书阁里,她看见的那幅画上的女子就是传闻中的安凝华,自己的眼睛与她的极像,所以皇帝也总是用温柔缱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然后虔诚的亲吻原来她以为的一切,什么爱与良人,什么在帝王家觅到了真心都是自欺欺人的。她得到的一切,都本该是给另一个女人的,说到底她就是一只占了鹊巢的鸠。
再后来,她那小小的孩子,夭折了。她抱着孩子淋着雨,哭着去勤政殿找他,他却用满是疲惫还极为不耐烦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是那样的陌生,他对她说别闹了
景程十九年,也是她入宫的第十四年,她的三十一岁。她的兄长与永安王发起了一场叛乱,她得知后,暗自里传书信给永安王,说了小皇后的事。并给永安王出主意绑走皇后,让皇帝痛苦。这些年她对皇帝的爱意一天天的消磨,最后彻底的在心底被埋葬,可是有人说爱有多热切,恨便有多深。皇帝欺骗了她的感情,夺走了她的孩子和希望,她也让他尝尝这样的滋味有错吗?
她不知永安王和她的兄长会否成功,但她却也没想到小皇后竟是这般命大之人。
其实,她仔细想过,十四年的宫中生活,人人都叫她丽妃,没有人记得她曾是西北黄家最骄傲的女儿黄幼相。好像连皇帝也从未问过她的名字,也从未像以前柳轻城和她说过的情人之间会彼此充满爱意的呼唤对方的名字一样叫过她一句幼相。
十四年,她觉得最解脱的一刻,便是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再也看不见这宫中的肮脏龌龊,再也看不见她又思又恨的那张脸,也再也看不见小皇后和安凝华极像的容貌,每每见到她时,都好像在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替身。
西北还在,漠城也还在,只是那城中的人却是不在了。黄家灭了,父亲死了,兄长不知所踪。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留念的?
与其清醒的活着,不如当一个眼盲疯癫之人,沉溺于记忆中十六岁的漠城,再骑上她的小红马去东市明华楼听柳轻城弹一曲琵琶,喝一杯葡萄美酒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