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皇帝而言,旧日事如梦魇般不停地折磨着他,尤其是近日来西南战事吃紧,他的梦魇之症也是越发的厉害了。
前段时日,皇后在他胸膛上刺的那刀,其实终究是留下了病根。
久病未愈,又因着朝堂之事繁忙,算计安家,处理永安王叛乱,前朝后宫的纷杂,西南战事的接踵而至,都让他很是有几分应对不暇。
这十几年来,做这大盛的帝王也属实算不得轻松,可是若说什么时候如如今这般倍感吃力,却是没有过的。也不知是因为年岁增长,还是因为杂念越发的重了。
在梦中,他好像又回到了晗元年间的皇宫,他是皇子啊,可是却要为了权力,为了野心,为了不再遭人欺凌,为了让他的父皇愿意再多看他一眼,为了证明自己比兄长们强,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登上那高位,身份足以能够配得上安凝华,让安肆城甘心情愿的将女儿嫁给自己他只能找准时机去屈辱的向那时还是皇后的张敏姝示好。
张敏姝看向他时的眼神,他到现在还记得那轻蔑的神色,她坐在高台上,居高临下的伸出脚,而自己却要跪在她脚下,压抑着心中的不满与愤怒,像捧着珍宝一般,捧起她的脚,说着违心却又阿谀的话,忍受着宫里上下看向他的蔑视,与关于不伦的流言蜚语。
那段日子却是在他的前半生经历的种种中,还不算最屈辱的。
如今西南战事,来的颇为没有由头,说打就打,偏偏朝廷又是如今的这番模样。
他曾以为自己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已然是将这大盛焕然一新,不再似昔日他父皇在时的那般腐朽,可是安定又怎能见危机呢,故而出了这样的乱子,却是可以见到,原来自己以为付出了十几年的心血终究是付诸东流,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盛的国之根本,已然是烂到了骨子里,就像这皇宫,世人皆道浮世万千,金堆玉砌,里面住着的人也是这世间最为尊贵之人,可是揭下这层浮华表面,内里的肮脏腐败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我坐在皇帝榻边,问太医道:“叶太医,皇上这是怎么了?”
叶太医行礼拱手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连日来忧思过度,又因着之前遇刺,伤了内里,又一直没有养好,今日乃是气急攻心,这才倒下的。”
我转头看着皇帝,很是有几分憔悴的模样,不由得伸手轻轻的摸着他此时散开的长发,那丝丝缕缕的白,扎眼的很,所以说啊,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的,权力,野心地位,就当真比真心还要重要吗?
兄弟骨肉相残,君臣互相算计,父子离心,夫妻反目,爱而不得,思而不见,天人永隔,不知当年,皇后姑母爱着少年皇帝时可会想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口满心都说着爱她的人会变成如今这般狼狈模样?
我读话本子时曾读到这样一句话“吾爱君之日,望君之眼,便想与君慕白首。若世事难料,天地反转,一同观过雪,待雪花落满长发,吾与君也算是白了首”我想过要以我的身份皇后姑母对皇帝的一片心来爱他,可我终究还是做不到。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阻隔太多了,大伯父一家的死,安家上下百口人的性命,祖父与父亲的无奈,皇后姑母之死,桩桩件件都告诉我,眼前这个人是我这辈子都无法爱上之人
其实,还有就是,他的真心,我每每看着他时,都不知这人的眼里心里嘴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有几分是给我的,又有何时是真的看向我的,他心中挂念的又有多少是关于我,关于我安棠儿
记得大婚那日,他免去了所有的礼仪,漫不经心的对我说:“也不是头一遭了,用不着这么多的虚礼。”他说我与皇后姑母不一样,皇后姑母不似我这般少言,那时我以为他是真的明白我与姑母只是如民间所说的外甥像舅舅一般,长得出奇的有几分相像。
可是现在想来,那日他说的每一句话,似乎话里的每一个字都不曾离开姑母半分,所以从头到尾,自我欺骗的便都不是皇帝,而是我是我一直在纠结,在困惑,在矫情的感叹为人替身这一件事。
到头来,真正拎不清的却是我了,我之前觉得陈贵妃与杨妃,还有丽妃,为情所困是那样的愚蠢,为了一个无心之人,甘心情愿的被困住锁住一辈子。
我呢,我不爱他,却依然要被关乎于他的情爱困在皇宫这样的深渊里。我的祖父陷入敌手,我的父亲又是即将要上战场,他们都是我的至亲之人啊!可是前途,生死皆未可知,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以为的一切,更是都被握在别人手中,我在这皇宫里,受制于太子、禾苏,受制于皇帝,受制于桩桩件件看似平常,却能随时都将我吞噬之事。
我明白,我的这些事,在国家面前不值一提,故而此番,哪怕有皇帝对我安家不义在先,祖父与父亲却依然会拼尽全力为国家,为苍生百姓而战,皇帝对安家猜忌至此,面对此次危机,却依然会选择对父亲祖父的信任梁先生说过,大义与小爱是不同的,此番我却是真的有所体会了。
我有时也常想,皇帝要是驾崩了,这一切便也都可以结束了,太子所谋也达成了,父亲与祖父也能如愿解甲归田安稳度日,或许,太子念着旧情一场,也能放我离开去看看这大千世界该是怎样的缤纷多彩。
可是此时,我却是真心的希望皇帝可以醒来,可以主持大局。我虽是让福盛去叫了太子,却是为了以防不测,这朝中之事复杂,太子不论如何也是身份尊贵,撑一撑场面,关键时候拿一拿主意还是使得的。总好过一个深宫妇人要强。
其实对于太子,他的能力几何,我心中没底,自我与他相识以来,他所做的桩桩件件之事皆是为了算计人心,达到自己的野心,无所不用其极,更是不将这天下苍生无辜之人的性命当做一回事,这样的人,空有一腔抱负,可又如何能够当得好这个皇帝,承担得起这九五之尊的重担呢?
福盛小跑着进来,冲着我行礼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我招了招手,对福盛道:“快让太子进来!”
“是,娘娘。”福盛行礼完,又冲着门口高声道:“宣太子殿下进殿。”
我望着门口,只见那月白色的身影,踏入了屋子,先是看着我不易察觉的笑了笑,接着,走至我面前,皱着眉,换上了一副担忧至极的面容,行礼道:“儿臣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吧,太子,本宫此番召你前来,乃是为了想嘱咐你几句,你是太子,皇上现下病着,又尚未转醒,西南战事吃紧,朝堂不可一日无君,这大盛在皇上醒来前,本宫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守好了,莫要对不起,你的身份,和这大盛的列祖列宗。你体内流着的不止是天家血脉,更是有安家忠烈之心,莫要有负天下苍生信任,你可明白?”
太子又恭敬行礼道:“儿臣明白,还望皇后娘娘放心。”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虽是心中忧虑未减,可现下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若是太子选在此时发动政变,大盛陷入内忧外患,国,便是真的将亡矣。也更是对不住,这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也是对不住祖父的一番大义
“皇后娘娘,玉鸣宫里那位,吵嚷着非要来见皇上。”采薇急匆匆的进来道。
我皱起眉头,长叹一口气:“当真是,越乱事越多。采薇,去让人把她放出来吧,多个人照顾皇上也是好的。”
采薇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神色无异,这方才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我点了点头,又为皇帝掖了掖被角,用手指轻轻的舒展着他越蹙越紧的眉心,很是有几分疲惫的对太子道:“太子若无事,便去朝堂上吧!想必群臣未散,你这个做储君的还是去主持大局吧!只是本宫还有一句话要告诫太子,做人,心中要有敬畏,做事要对的起头顶星空。”
“娘娘高义,孤,受教了。”说罢太子行礼,便转身向殿外走去。我又看向福盛,小声道:“福盛公公,太子年纪尚幼,朝堂之事复杂,公公在皇上身边多年,自是比一般人要强,皇上这里有本宫守着,公公去跟着太子吧,也好指点一二。”
福盛跟在皇帝身边多年,风风雨雨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更是人精一般,听了我这话也是明白了些许我话中深意,重重的点了点头,拱手冲我行礼道:“奴才明白,定不负娘娘所托。”
我也点了点头:“快去吧!”
“奴才告退。”
福盛走后,叶太医带着小太监也去煎药了,寝殿内一时便也就剩了我和皇帝两人,他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梦,额头上冒着越来越多豆大的汗珠,紧紧咬着泛白的嘴唇,呼吸的起伏也越来越大,修长的手指也更是紧紧的攥着被角,骨节泛白
我心中有些害怕,却只能拿着帕子为他擦着汗,突然,皇帝发出了剧烈的咳嗽,那苍白的脸更是没了丝毫的血色,猛然间,他一边怒吼着“我杀了你!杀了你!”
一边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被掐的喘不上气来,那种窒息感,让我觉得我分分钟都要归西了,我用尽力气握住他掐着我脖颈的手腕,眼泪顺着眼角不停的滑落,嘴里也只能呜呜咽咽的发出些只言片语:“皇皇上您看清楚是臣妾啊!臣妾是安棠儿!皇上”
可是皇帝听了我这话,却依然是不为所动,门口守着的太监宫女,闻声也是赶紧进入殿内,可是眼前情景却也是把他们吓住了,几个胆子大些的小太监,赶忙上前一边小声念叨着“得罪了”一边用力的拉住皇帝掐着我脖颈的胳膊,道:“皇上,皇上,这是皇后娘娘啊,皇上!”
“皇后”
我看着皇帝眼中的浑浊变得有了几分清明色彩,脑中灵机一动,道:“皇上,是臣妾,臣妾是安凝华啊!你的华儿啊!皇皇上你快松手,快松开臣妾,臣妾喘不过气来了皇上!”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寂静,而掐着我脖颈的皇帝也是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他捏着我脖颈的手,缓缓的松了些力气,几个小太监,眼疾手快,将皇帝拉开,我身后站着的小宫女,却也是赶忙上前,将我搀扶开。
我看着皇帝眼神迷茫的呆愣愣的坐在床榻上,嘴里念念叨叨着:“华儿,华儿”
我揉了揉疼痛的脖颈,朝着皇帝身边站着的那两个小太监点了点头,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坐在床边,轻轻的抱住皇帝,在他耳边温柔耳语道:“皇上,皇上,是臣妾,臣妾是华儿,皇上不怕,臣妾回来了。”
皇帝猛地回抱住我,他的力气之大就像是要将我狠狠的融在体内一般:“华儿,华儿,真的是你吗?你知道,你走的这些年,朕有多想你?你知道,律儿都长大了,你知道吗?华儿,你会不会怪朕,你一定是在怪朕所以这么多年了,你一次都没有入过朕的梦,朕还以为你不想见朕,怪朕,怨朕朕真的后悔了,朕真的后悔了!”
他一边说一边哭着,我第一次见如此模样的皇帝,他哭的像个孩子,可是我心中酸楚,却又有何人知晓?我挥了挥手,示意周遭站着的宫女太监都退下,我轻轻的拍着皇帝的后背,努力压抑着心中酸楚,温声细语的想象着皇后姑母对皇帝充满爱意的说话腔调,道:“皇上,是臣妾,臣妾不怪您,臣妾知道,律儿很好,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
皇帝没有言语,只是一直抱着我不停的哭着,他的眼泪湿了我的肩膀,我抱着他,他抱着我。可是他抱着的又何曾是我呢?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