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禹下意识地深呼吸,仰望虚空。
此时,苍茫之光尤为强烈,天空似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浑圆缺口,无数霞光从缺口激荡而出,恰似一巨瀑从空倾泻而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异光?不似云层,不见太阳。而如此盛炽之芒打在荒原之,青翠欲滴,青黄如玉,那荒草之花一丛丛、一簇簇浸染于万丈霞芒,仿佛尽情饮吸,吸饮而足后,万花各具形态,或昂首或低垂,或五彩或单色,像醉酒般的竞相妖娆。有清柔的像一阵微风生于花之末,一花颤动,万花浮动,渐成花海,那低垂的失去炫灿光彩的灰淡之花在微风里滴落,像晶莹的一串串泪珠。
文禹禁不住忘情陶醉,仿若宝玉偶入太虚幻境。冷不丁想到爱侣爱女杳然,众多家庭的苦盼,思绪顿回现实。收敛神思,想这景物太过虚幻和妖艳。这花洒落于沟水中,浸染犹澈,可有毒否?如有毒,这小溪边不可能有无数杂乱的小脚印吧,也会有被毒死的小动物尸首的,今不见迹,且不闻腐尸之臭,看来是可喝的,只是现在于此地铺张烧水太危险,还是取了赶紧回去。又想,这个宝贵的水源之地反正下次必定还要来取,不如稍微观察一下地形地势。便沿溪而下,行几十步,突地停住,他清晰地听到了“沙沙”之声,这荒原之地的沙沙声,一步一近,他的汗毛竖起,神经绷紧,这绝不是小动物能发出的,赶紧就地隐伏草丛,手握钢钎,身体微弓,保持自卫和攻击身形。
沙沙!沙沙!他不必回头,也不能回头,耳朵一丝一毫感觉那不名声息一步一步靠近,穿过沙地、荒草丛,近前,近前,文禹闻到了气息,一丝腥臊,那家伙似乎停住,噗突突!打了个响嚏,又抬脚踢了踢土层,顿了顿,那家伙一下跳下土坎。文禹微微斜觑:好家伙,居然是只大麂!灰麻色皮毛,油光闪亮,四肢雄壮,前短后长。这畜生弓曲了前腿,俯了头,叭叽叭叽喝起了水,大概非常的惬意,翻卷的短尾巴一翘一摇,一搭一摆,仰身起来对着空中“突突”又打了两个响鼻,歇了歇,再次弓腿把头伸到了水里。
文禹看到这家伙鼓圆着肚皮,行动迟缓了许多,也不似先前的警觉,它掉转头往岸悠悠一跳,距文禹一米之离,绝妙时机、绝佳距离,千钧一发,文禹一跃一弓,一个刺杀,一声闷响,正中麂首,灰麂带着穿首而过的钢钎蹦跳了数下,倒在土坎之下。
没有杀生的欢喜,只有获得食物的平静。文禹扫视了周周动静,并无异常。便跨下土台,拎了灰麂的四脚,试了试很沉,怕是有八九十斤份量。再捎水,得一百来斤,这么长路,如何弄回?
文禹从麂首抽出钢钎子,走向游,取出个塑料空瓶,按在清水中,盛了半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仰头抿了一口,有花之甘香,有泉之清冽,看来是好水,咕嘟嘟咕嘟嘟喝了个痛快。取出所有空瓶和军用壶一一灌满。
再走回野麂旁,一把扛了,才走两步,心想,怎这么傻!不由窃笑一下,寻了处隐秘,把身水取下,从皮带扣中取下瑞士军刀,在麂唇豁开口子,三下五去二,就完整剥下了麂皮;又剪开野麂胸膛,取出全部内脏,重新掂了掂已轻多了,大概仍有四五十斤肉,心想如有砍刀把四蹄和头砍了还得减轻些份量,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又掘个坑,把内脏埋了,用土覆盖了血迹。再寻了韧条把麂皮子四肢扎紧,再灌了大半袋水,绑牢,挂在身。收拾妥当,扛了水和麂肉顺着来时路走去。
光线已不再炫目,那虚渺之光渐渐收敛毫芒,那奔泻而下的巨瀑不见踪影,在广远之际,天地变得柔和橙黄,荒原之花失去了鲜艳。
文禹看到了自己做的记号,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着,他想凡事不能慌,慌则乱,乱则错,错则险,险则愈慌,恶性循环铸成恶果。
他不时拨动荒草,荒草的锯齿划动衣服唰唰响,甚至割到了他的皮肤,他感到手脸有划开的口子,汗水浸着辣辣刺疼。折前面凹口,去就是他在小灌木做了明显路标之处。
他看到了好几只先前看到过的灰麻色的“大老鼠”,它们在草丛中窜来窜去,看到文禹似乎也不很怕,只在文禹离得很近时才倏地跳跃而去。
文禹看到了他做的标记,心里一阵宽慰,这种宽慰不是饥时的丰盛之筵,也非渴时的解饮之水,而是对未来和安全的心的平静。他大步冲小坡顶,放下水和麂,歇了歇气,向着更深远的旷野凝望,只有一片朦胧。他想光线暗弱柔和之后,当然是看不到大巴身影,但只要顺着那大概方向走近再走近必然能看到目标。
他定了定神,重新背起水和食物。这是那一车人的救命之物。也许他们早已饥渴难耐了吧。便振奋精神,向前迈去。
荒草丛中本无路,文禹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越来越沉重的负担,湿透的汗水,模糊的双眼渐渐影响着步幅的节奏。步幅节奏渐渐造成偏离。文墨不断修正,起先还找到两处记号。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他仍保持一个特战军人应有的镇静,不断向那远处凝视,渴望见到大巴突现。
他回头、侧望以校正大致方向,但又怕转身的步幅过大,或者转个圈后前后右都混淆不清。看看这个坡、那个坡,每个坡都像大巴停在处,但每个坡又都无大巴形影,他想,按照自已视力,综合回经的路途,应该已能清晰看见大巴目标了,那辆载着三十余人的大巴车绝不会凭空消失,因为自己明确地看到油气完全耗尽了,电能消失了,甚至卡死在荒原之巅,这样明显的目标不可能凭空遁去,除非自己方向偏离!文禹开始怀疑自己,而丝毫没怀疑到人心深处,这不是他个人的不幸,而是人性的悲哀。
一坡又一坡,一丛又一丛。
文禹渐渐失去了方向。如果不偏离也许应该到了。他已不敢再迈出前进的步伐,怕离得太远,人处在低洼或拐角,既使大巴已在视觉范围而错失。他努力镇定又镇定,为了重新找回方位,甚至又往回折了回去,但最终连水源之地也找不到了,他陷入了绝望,他开始诅咒这无情的荒原。汗水湿了干,干了湿,他喝下了瓶中近半数的水,生啃了野麂之肉。他在荒野之原转昏了,一边思想着一边绝望着,左不是右不是,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这个三十三岁的男人生平第一次感到无可奈何的苦涩,感到独处荒野的孤寂,感到亲情的无限杳远。
他甚至想到放弃食物,这沉重的食物把他的精力啃食殆尽;这荒原中的迷途转晕了他的神志,他已打算不作抵抗,死就死了吧!他沉重地合了眼睑,却又万分不甘不愿!到底是什么?到底哪步出错,对于一个经历无数训练、考验的特种兵教官,这是不应有的迷失和错误。哪怕是把他双手双脚绑牢沉入江河,他也能用无数种方法解脱;哪怕把他投入原始密林,也能赤手空拳取得食物乃至生存。但就这个看似无奇的荒草丛就困得他再无解脱之法!
他在心底默默祷告:如果是天要他亡此地,他不作挣扎;如不让他葬身于此,就出现奇迹吧!
他缓缓地站起身,开始凝望。刚侧首,右前方遥远的荒原之,耸出一注青烟,袅袅娜娜,扶摇翔空。文禹鼻子一酸,几颗豆大泪珠奔涌而下。这个刀插体、链缠身犹不会淌半滴泪水的男人生平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是喜泣,是辛酸,是帝的慈爱吧!
他拧开一瓶水,就着咸咸之泪缓缓流入心底,瞬间焕发百倍精神力量,背起大麂朝烟柱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