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没有怪过你,而你从头到尾,也没见过我阿姊。”百里祭低头,久远的记忆倏忽而至,“你曾从锁着我和阿姊的高阁前路过,阿姊扒着窗子将你指给我看,她说,那就是她喜欢的人,虽然现在还年幼,假以时日,一定能长成玉树临风的公子。”
百里祭顿了顿,缓缓抬头,看向白衫长袍一步一生莲的和光同尘,又叹息道,“如今药师大人果真长成了芝兰玉树,可惜,这等风华,我阿姊再也看不到了。”
和光同尘目色悲悯地看向遥无边际地雪域,不无动容道,“当初你们姐弟既见到贫僧,为何不大声呼救,也不至于被戕害至死。”
百里祭摇头否决,“当年药师年幼,怎能与权势滔天的南玄龄抗衡。阿姊自是不敢呼救连累于你,但因远远见你一眼,阿姊直到死时,都是开心的。”
和光同尘默然。
对于那个素未谋面过的雪幻族灵女的炙热感情,他不懂,也不想懂。
“走吧,我送你回家。”雪幻鸟牵着百里祭的宽大的手,朝着他温和一笑,目光清润。
百里祭看着少年的“和光同尘”,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他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随着雪幻鸟徐徐前行,和光同尘捻着佛珠默然跟上。
百里祭忽然回头看向和光同尘,“当年,你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你还记得吗?”
“嗯。”和光同尘淡淡应道。
此时和光同尘面上看似平和,心绪却如波涛翻涌,他本以为,当年的那个雪墟少年欠他一份恩情,如今他即便是厚着脸皮回来让那少年还他救命之恩,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可如今他才发现,他从不曾救过那个少年,反而是那个少年劫难的起因。
这样的事实,这样的认知,让和光同尘满腔的话一时难以启齿。可为了画心,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取到河神的九州真元。
雪上留下一排排长长的脚印,和光同尘每往前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他毕身的力气,可每一步,他又踏得那般坚定不移。
沉默中,百里祭又回头看向和光同尘,他知道和光同尘的来意,而他正是来成全他的。
向来铮铮铁骨的汉子,百里祭眸中突然蕴起了一丝泪意,“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你做的最错的事,不是当年来北域采药,也不是从拘禁着阿姊的阁窗前走过却没救她,而是你当年执意送我回雪域。”
和光同尘疑惑抬首,那眼神似在问百里祭:难道你不想回来么?
“因为阿姊被杀,我孤身一人回来,被族人囚禁于川底冰窟受罚,后来我为了再出雪域,不惜剑指我的族人,他们说,我要离开雪域,就必须放弃灵童的身份。”
听着百里祭波澜不惊的叙述,和光同尘隐隐猜到了结局,猜到百里祭一头冰蓝色的长发去了哪里,也猜到他为何会变得面目全非。
百里祭继续絮絮叨叨,仿佛要将他这一生都告诉和光同尘,他知道,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和光同尘漫长的一生,属于他的,仅仅只有这雪域上的短短一程。
“为了摆脱灵童的身份,我孤身一人闯了冰刀雪刃阵,那是一个风刀霜剑的世界,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冰刺,漫天飞舞的雪花片片如刀,沾身如割肉。我从冰刀雪刃阵里出来,已是奄奄一息,灵力所剩无几,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百里祭似是叹息,忽又有些得意,“可我终归是活着走出了这片雪域,我终于得偿所愿地回到了青城。”
和光同尘微微皱眉,“你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执念,所以你要回来报仇,你要回来毁了青城。”
百里祭没见料到和光同尘会是这样的反应,和光同尘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立即驳道,“我是恨南氏一门,我是恨青城的人,我是想复仇,我是想杀了他们,可这都不是足以支撑我闯冰刀雪刃阵的勇气,我只是”
只是想见到你。
一抬头看见和光同尘清雅如莲,百里祭突然没了把话说完的勇气。仿佛,他的喜欢就像一盆污水,会脏染了和光同尘。
“南小郡主是不是你杀的!”和光同尘突然呵问。
百里祭一愣,转而低嘲一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信么?”
和光同尘默然。
如果不是百里祭,还能是谁?青城还有谁敢动南浔暖?
和光同尘的表情表明了一切他不信。百里祭仰天哈哈大笑:原来在你心中,我真的已经是如此不堪了。可,南浔暖,真的不是我杀的。
百里祭疯狂的笑落在和光同尘眼里,仿佛是他已经默认了,和光同尘的眸光不由又冷了冷,“即便老城主一人有过,青城的其他城民又何其无辜?你为何就不肯放过他们?”
“无辜?当初满青城的人都说我姐弟二人是妖孽,死有余辜,除了你,除了你据理力争,除了你觉得众生平等,谁不觉得我和我阿姊都该死!”百里祭瞪着和光同尘,目光一狠,“所以,在我眼里,除了你,他们也都死有余辜!”
和光同尘指间金光一闪,“所以你潜伏在青城多年,步步为营,殚精竭虑,就是为了挑起青两城之争,就是为了看到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百里祭感觉到和光同尘指间那道金光的滚烫,仿佛随时能夺了他的命,他低头一笑,没有解释。雪幻鸟却突然转过头,仰面看着和光同尘。和光同尘看着他幼年的模样,竟觉得有些陌生。
雪幻鸟看着和光同尘道,“他是恨那些人,可因为你,他放弃了仇恨。后来他做的所有事,无论好坏,桩桩件件都是为你而做。他知道你想医行天下,匡扶苍生。可是天皇无道,限制了你的仁心。所以他费尽心思,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助你实现平生所愿。”
医行天下,匡扶苍生?
和光同尘心头震撼,他知道,雪幻鸟所言便是百里祭的心声。但他不知道,原来这些年,最懂得他的,竟是百里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