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朝堂上,关于突厥举族内迁的呼声越来越响亮。
李世民不知该如何选择。
内迁,是自汉以来一项招揽草原势力的政策,优缺点同样明显。
首先是土地问题。
要安置突厥人,土地从哪里来?唯有让土地上的原主人搬迁。
这对于土地的原主人很不公,但在朝堂上,对于他们没有多余的怜悯,只要不死即可,一切是为了大唐。
至于说隐患,哈哈,只要完成内迁就能在史书上大书特书,至于以后,谁顾得了?
难怪左传上说“肉食者鄙”。
其次,内迁之后,这些游牧民族会不会安分下来,会不会给大唐的安全带来隐患。
当年历史上最黑暗的五胡乱华,何尝不是因为自汉以来,内迁胡人过多,以至于晋时汉人自相残杀过度,胡人趁势而起?
李世民自信能把突厥人摁得死死的,可后世子孙呢?
朝堂上,支持与反对者成了两个阵营,但终究支持内迁的意见占了上风。
“王端正呢?”李世民突然发觉,某个善搅者的身影没有出现啊!
百官之首的房玄龄出班:“王少卿与将作少监阎立本去了司农寺,说是要试试新犁。”
这个不务正业的!犁与他鸿胪寺何干!
“主要是这犁为王少卿设计,所以阎立本一定要拉他去看看效果。”
房玄龄的话让李世民噎了一下。
好吧,还真有他的事。
更何况,阎立本这个人,建造、绘画都出类拔萃,脾气也出类拔萃,惹恼了他,皇帝又如何?说不画就是不画,你总不能因此砍了人家脑袋吧?
“去看看。”
李世民发话,高力士安排仪仗,群臣无奈地对视一眼,只能准备骑马随行了。
这个时代,坐轿子是会被人耻笑的,除非你有高士廉、萧瑀这等岁数。
但是,连高士廉、萧瑀都在骑马,谁还能有怨言?
司农寺的土地极多,牛马人力自然不缺,王彪兴致勃勃的摆弄曲辕犁,让掌固把一头牛牵来,套上犁。
一声吆喝,牛缓缓前行,犁头入土,轻轻松松划开坚实的土地,那牛看上去也颇为轻松。
“兄长厉害!”
纵然平日不喜与人攀谈,王彪还是笑出了声,对王恶大为赞叹。
王恶蹲到犁印后面,刨开一块印子,伸手丈量犁印的深浅。
直辕犁的耕田深度,大约只有一掌的五至七成,属于浅耕
直辕犁的深度,大约能到一掌的七至九成,属于深耕。
深耕具有翻土、松土、混土、碎土的作用,合理深耕能显着促进增产。增产的原因:一是疏松土壤,加厚耕层,改善土壤的水,气热状况二是熟化土壤,改善土壤营养条件,提高土壤的有效肥力三是建立良好土壤构造,提高作物产量四是消除杂草,防除病虫害。
“试试转弯。”王恶满意地拍手,对王彪喊道。
“好嘞!”王彪让掌固牵牛转向,把握犁辕调整了一下角度,曲辕犁轻松的转了过来。
“兄长,成咧!”
王彪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
有这犁,庄民们日后要轻省得多。
阎立本对王恶拱手:“王端正制出此犁,功德无量!”
哈?这犁不是你制的?额只是画了画图纸。
大队人马的到来让王恶有点懵。
额们就是试个犁而已,又不是干甚坏事,至于吗?
群臣出现,皇帝出现,这阵势有点大啊!
“臣阎立本恭迎陛下。臣为陛下贺,为大唐贺,蓝田伯王恶研制出新犁,比原先的直辕犁轻便,转向方便,耕种层要深许多,大唐兴旺在即!”阎立本躬身拱手,不顾衣袍上的泥土。
对阎立本来说,能够参与此事就足够了,完全不用揽这名声,阎氏兄弟真要升官,需要这功劳么?不需要。
更何况,阎立本是个骄傲的人。
李世民道声免礼,自顾自的走到曲辕犁旁边,从王彪手中接过犁。
作为农耕社会的皇帝,虽然不可能是经常劳作,但每年春时会亲至藉田扶犁亲耕,对耕田的活计,虽说不是很纯熟,至少不至于完全陌生。
礼记祭统就有记载:“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齐盛。”
帝王躬耕,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主要是对天下子民劝耕。
但再象征,你也得略懂。
李世民恰恰在略懂的行列里头。
犁头嵌入土地,掌固牵牛前行,尉迟恭在旁边护驾,李世民扶犁前行。
往常的直辕犁笨重,一头牛拉着吃力,而今同样是一头牛,轻轻松松的样子,让人颇为惊奇,扶辕的李世民更能直观地感觉到,即便是自己也省了不少力。
“可以转弯。”阎立本骄傲地提醒皇帝。
会不会翻哦?
李世民小心地转向,却发现流畅之极,以自己二把刀的耕田技能就可以轻松驾驭。
止住耕牛,放下曲辕犁,李世民脸上浮现出满满的笑容:“二位爱卿劳苦功高,此犁可有名字?”
王恶刚想张嘴告知曲辕犁的名目,阎立本抢先回话:“回陛下,研制时日甚短,未曾考虑过,不如,请陛下赐名?”
王恶张大了嘴。
阎立本,额以为你是刚正不阿的君子,额错了。
阎立本狠狠地回瞪一眼,纯屁话,要不是为你考虑,老夫需要晚节不保么?
想不到骄傲的阎立本竟然如此知情识趣!
李世民笑得后槽牙都露了出来:“此等神物,虽是农耕之物,却不逊于攻伐利器,既然诞生于额贞观朝,且令后世子孙受益,不如叫贞观犁如何?”
王恶腹诽,李世民真是好大喜功,你怎么不取名世民犁?
然而,王恶还是得与群臣一道拱手:“陛下圣明!”
李世民嘚瑟的摆手。
“朕观贞观犁耕迹似乎比寻常的犁要深啊!”李世民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王恶把深耕的意义细说了一遍,李世民听得很认真。
“既然如此,何不多费点劲,深挖个三尺?”李世民异想天开的说道。
后世中国的农民听信苏联生物学家特罗菲姆李森科的伪科学农业革新实行深耕深达一两米。他们相信最肥沃的泥土在深处,而这些泥土有助于让植物长出超大根系。但是,无用的石块,沙子被翻出,而肥沃的表层熟土却被埋到了下面。
所以,王恶立刻劝阻了李世民这不靠谱的想法。
“王端正,朕与群臣前来,是因为突厥内迁之事,朝堂内众说纷纭,意见不能统一,朕想听听你的意见。”李世民抛出了问题。
“臣以为,不准!”王恶态度很坚决。“其一,他们内迁,大唐境内的百姓何辜,要为他们背井离乡?这岂不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其二,五胡乱华的教训犹在眼前,陛下对异族难道一点防范之意都没有么?陛下可以压制他们,陛下的子孙呢?其三,大唐纠纠雄风,正应当考虑开疆拓土,不移民去草原都是过错了,为何还要内迁?”
“最重要的是,草原就摆在那里,突厥弃了之后,薛延陀难道会不趁机占此草场,扩大实力么?内迁,就是把肥肉拱手相让,就是在资助薛延陀!待薛延陀强大起来,又是下一个突厥,如此反复,大唐荡平突厥的意义在哪里?”王恶的话很尖锐。
房玄龄出场解围:“可是,朝中有不少支持内迁的意见啊!”
王恶冷笑:“那些人,不是蠢,就是坏。”
这一杆子有点狠,连房玄龄都被打到了。
“朕视天下各族为一家,异族的话,卿就不要说了。”李世民微微摆手。
嗯,你这政策,到李隆基那儿更加发扬光大,只信胡儿,不信汉儿,天下近七成的番将,虽然重点是因为藩镇制尾大不掉而翻车,但这过分亲胡的政策也不是没有责任的。
至于说其他的,李世民记在心头,却是要仔细思量。
皇宫。
御书房。
李世民与长孙无垢在一边,重臣在一边,前方是那巨大的舆图。
李靖的竹鞭在舆图上移动:“从这里到这里,都是突厥的土地,而上方这一片是薛延陀的土地。因为土地争端,李思摩阿史那思摩与乙失夷男大战过,然而却失败了。”
“这固然有突厥士气涣散的缘故,却更说明了薛延陀实力的飙升。如果将突厥内迁,留下这一大片草场让薛延陀继续提升实力,将来对大唐会是巨大的威胁。”
“最多十年,薛延陀就会成为大唐卧榻之旁的猛虎,让人寝食难安。”
“而且,大唐如果不转变思路的话,草原上起一霸主,大唐打一次,再起再打,如此永无止境,何时是个头?”
至于如何处置,抱歉,李靖是军事家,不是政治家,对这个不在行,也不想多言。
还是得采用移民的思路。
“李思摩部的战斗力不足,就派薛万彻的左卫去镇守一年罢,免得没派他上阵,薛万彻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丹阳皇妹甚是抱怨。”李世民拍板。“民部,再派人手配合司农寺,去草原上广为试验,看看能否推广农耕。”
李靖微微犹豫:“薛万彻有勇有谋,只是……”
李世民轻叹:“薛万彻为将,非大胜即大败。然薛万彻有万夫不当之勇,武艺不逊于敬德,岂可长陷温柔乡?猛虎,就当出柙!”
要知道,当年玄武门之变,面对薛万彻,尉迟恭都只能采用稳妥的方法,关闭宫门,而薛万彻掉头去打秦王府,差点打下来了。
所以,李世民才会出于爱才,招揽了薛万彻,并将皇妹丹阳公主下嫁与他。
贞观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