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宁仿佛用一种教训的语气对绿衣少女道:“姑娘,你带的钱不够,就不要再跟我争了……”
绿衣少女带的钱确实不够,关宁只是打量了一下在她身后那位拿钱的仁兄,便知道得一清二楚。
看其穿着,这个绿衣少女应该是某个大户人家派出来采办东西的丫鬟,当采买之物超出限额之时,她便不能做主了。
你……”绿衣少女怒视着关宁。她本已想悄悄放弃了的,但关宁这一句话却撩起了她的火气。关宁从来不懂得如何安抚失败者的“受伤心灵”,即使在前世,这也是他的一个弱项!
本来,这种以本伤人的买卖,关宁是极少干的,因为就算拿下标的物,己方也讨不了好,这一场胜仗,只不过是一场惨胜罢了,得益者只有大嗓门!
绿衣少女恨恨地走了!
她临走之时,还不忘瞪了关宁一眼,仿佛在说:“小样的,以后小心走路哦,别让我再碰上你……”
关宁叹了一口气,避开她的眼神,这种死亡凝视,他实在不愿意见到……不就是买条鱼嘛,何必呢!
大嗓门这时兴奋了,在绿衣少女走后,他立即又张开嗓门大吼道:“无双金鳞,无双金鳞啊!一万两千钱,还有谁出价高过一万两千钱的……还有谁?”
关宁眉头一皱,上前一把搭住大嗓门的肩膀,双眼凝视着他,冷冷地道:“兄弟,差不多可以了哈,别不知足!”
关宁看上去瘦弱纤细,但一双手却如铁箍一般,锁住大嗓门时,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噪门看着关宁那双充满杀气的双眼,不禁打了个激灵,他立即停止了吆喝,嗫嚅着道:“好,好……”
交钱……
然后,那条价值“万金”的锦鲤连同木盆一起端上了老五叔守着的马车上……
然后,关宁带着小舞,六子继续逛……
“少爷,你买一条这么贵的鱼做什么啊?”小舞问关宁道。
“给别人吃。”关宁答非所问地道。
虽然小舞依然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但他没打算再解释。
“哦,”小舞装做听懂了似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叹一口气……现在少爷心里想些什么,自己是完全不知道了!
江阳县不同扬州城,这里没有什么文化气息,所以正儿八经经营字画买卖的店铺只有几间,聚雅轩是其中最有名的。
七拐八弯地找了好久,关宁才找到这间名叫“聚雅轩”的铺子。
铺子的东家兼掌柜兼伙计,共计一人!
因为生意实在太惨淡,请人那都是浪费钱,如果不是因为铺子是自家的,不用交店租,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
这间铺子远离市集,但关宁执意要找,并且非要找到为止,显然不只是为了闲逛而已。
小舞看着这间外表非常寒酸的铺子,好奇地问关宁道:“少爷,你如果要买字画,为何不去城中的德庆坊呢?那里的字画又多又全!”
关宁笑道:“那个地方的字画,凡是好一点的,要么标价太贵,要么早就被人买走了,是淘不到什么宝贝的!”
现在这个年代,连卖字画都是要讲究门第的,不是你想卖就能卖得掉的!
比如说你是一个寒门子弟,拿着自己的一幅画去字画店中寄卖,掌柜会先问你的门第出身,如果你既不是士族,也不是富豪,好吧,希望不大了……
不过,掌柜接着还会问你的师承,比如你是属于哪一个画派啊,家中以前有没有人从事这一行业啊,攀扯来攀扯去,无非是要看你家宅门第是否有富贵的潜质。
如果你师承郑法士、展子虔或董伯仁这几位书画大神的话,OK,那你不用去求人,掌柜自然会将你奉为上宾,非常欢迎你将字画寄存在他们店铺中售卖,而且定价会很高。
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态度看上去好象是字画店的东家们趋炎附势,品德不行,其实不完全是的,这主要是市场需求使然!
有名气的人,字画价格高还供不应求,无名之人,你画得再好,没有名人推荐,也是个屁!
因为字画是艺术品,其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那艺术价值又是什么呢?
艺术价值便是名家说它有时,它便有;名家说它无时,它便无的一种东西!就是那么玄,那么不讲理!
进到铺子内,门外的阳光被隔绝开来,光线一下子黯下来,但无论怎么黯,关宁三人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鱼肆内碰到的那个绿衣少女和她的随从。
冤家路窄啊!
绿衣少女正在聚精会神地与一个年轻人理论着,根本没看到关宁。
聚雅轩的东家就在一旁,不过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尴尬。
因为绿衣少女正与那个身穿褐色布衣的年轻人在砍价,砍得不亦乐乎……
双方议价的对象是一幅尺寸颇大的画卷,虽光线昏暗,但依稀可见这是一幅老渔翁的独钓江雪图。
绿衣少女指着这幅看上去有些脏的画,对褐衣年轻人道:“我说,你的这幅涂鸦之作再怎么金贵,也是不值五百钱的,更何况我已经出到三百钱了,你却怎地还如此执拗,不肯卖呢?!需知你这幅画蒙尘已久,我能看上,已属你的造化了……”
这番话用的显然是砍价之时的惯用伎俩——贬损!先将要买之物说得一钱不值,趁机杀价,然后以利诱之,继而一举拿下。
绿衣少女口齿如此伶俐,手段如此娴熟,显然是经常在外采办的老手了……不过遇到关宁如此不讲理的就……
褐衣年轻人面相忠厚,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听了此番话,气得满面通红。
不过他也是倔强得很,面对绿衣少女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只是摇头道:“孙某虽清贫,但亦不愿如此贱卖画作。此画乃在下心血之作,并非姑娘口中所说的涂鸦之物!”
绿衣少女眼神一动,随即提高了价格:“既然如此,三百五十钱,如何?不能再多了哈,听东家说,你的母亲得了重病,我也是可怜你,有了这些钱,你便可以给你母亲抓药治病了。”
厉害,连对方的弱点都拿捏住了,绿衣少女果然是个中高手,一步一个台阶,稳打稳扎,经过试探之后,便在“敌方”防线之前,大胆推进。
这一点,连砍价小能手小舞亦不禁频频点头,表示赞赏。
那个褐衣年轻人显然有些心动了,他以征询的眼神望向“聚雅轩”的东家,这位东家朝他拼命点头,意思就是:“赶紧卖了吧,好过在这里惹灰尘!”
褐衣年轻人抬头望着墙上的那幅画,眼眸中忽地充满了悲哀,他叹道:“想不到我孙尚子,竟会为了区区数百钱,堕落至斯……可悲,可叹!”
关宁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
“孙尚子!”
搜索引擎中随即调出一段记录:“孙尚子,睦州(今杭州淳安)建德县尉。师法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郑(法士)骨气有余,至于鬼神特所偏善,魑魅魍魉,参灵酌妙。善为战笔之体,甚有气力,衣服手足,木叶川流,莫不战动,唯须发独尔调利,他人效之终莫能得。鞍马榭石,法士不如,画妇人亦有风态。”
综上所述,这位孙尚子应是一位书画界的大佬啊!尤擅于画鬼神和人物(妇人),且画法精绝,描绘入里,活灵活现。
为何在这个地方,竟会落魄得要为了数百钱而与一女子争执?!
不过,联想到薛道衡现在正在为杨广打工,关宁便一笑置之了,穿越嘛,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关宁踱至孙尚子与绿衣少女的中间,他看了看墙上的画,悠然叹道:“此画笔法极工,线条勾勒尤为细致,画中渔翁神态若生,江风无形,却能感觉到寒冽,若非挂在墙上,我还以为是自己亲眼所见呢!”
他这一番点评,极为专业,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绿衣少女刚才因为专心砍价,无瑕旁顾,这时才看到关宁。
一见关宁,她的眼神立即变了,就象一个绝世剑客,遇到另一个……绝世贱客!
她的瞳孔震了震,整个人的气势立显萎靡之势。(毕竟曾经败在关宁手下……)
“怎么又是你?!”她怒斥道。
关宁不答,只是瞥了她一眼,送给了她一个“王之蔑视”!
孙尚子不解二人之间的恩怨,但对于关宁的赞誉之词,他大为感动,他感激地朝关宁拱手为礼道:“阁下过誉了,孙某愧不敢当。”
“这幅画,我打算花一千钱买下,不知尚子兄能否割爱?”关宁看着孙尚子微笑道。
“你……”绿衣少女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瞪着关宁怒道:“今天怎么无论走到哪,都会碰到你这个瘟神?你成天跟我作对,到底想做什么?”
关宁悠然道:“买画而已,姑娘不必动怒。”
“一千钱?!”孙尚子听到关宁的报价,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一千钱啊!从他画画至今,合共只卖出过三幅画,最贵的一幅,是五十钱!
“这是真的吗?”聚雅轩的东家也有些吃惊了。
孙尚子的画在这里挂了半年有余,除了积了一层灰之外,平时连问的人都很少,现在居然有“傻子”肯出一千钱买下来?!
孙尚子深吸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情绪,朝关宁深深一揖,问道:“阁下为何要出如此高价买在下的画?我很是好奇,请不吝赐教!”
关宁眯着眼睛,细细地看着墙上的画,好一会才道:“你画的这幅寒江雪钓之图,先用浓墨、淡墨交替画,再趁将干未干之际,用毛笔蘸焦墨扫,碰到淡墨,就产生泼墨效果,所以云雾锁江的渲染效果极好,所谓“干裂秋风,润含春雨、浑厚华滋”的气韵,大致如此吧!然而,还不止这样,渔翁面容的细致神态,雕刻可谓透彻入骨,从船桨开始,及至整条渔船,再到渔翁全身,无不真实还原,其运笔之讲究,用鬼斧神工形容亦不为过!你想必亦曾独坐寒江孤舟之上独钓吧,否则如此气韵难能描绘出来!”
关宁说罢,气定神闲地看着孙尚子。
孙尚子听罢,身体一颤,再朝关宁深深一揖,几欲咽泣道:“阁下深知我意也!”
他现在的职业是渔民,孤身一人在江中捕鱼,乃是常事!而画画之苦寂,谁人能懂!
这时,绿衣少女忽地朝孙尚子叫道:“我出一万钱买你的画!”她的声音很大,很坚决!
一万钱,是关宁一千钱的十倍!
只要不是傻的,都知道一万钱比一千钱贵得多。
绿衣少女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关宁,“来啊,你有本事再出一万两千钱啊!”
关宁在心中暗叹一声,但没说话,他在等孙尚子表态!这很重要!
孙尚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只见孙尚子朝绿衣少女拱拱手道:“姑娘,你的出价非常高,但你并非知画之人,所以,我要将此画卖与这位公子。”
“啊?!什么?!”绿衣少女与聚雅轩东家同时发出惊叹声,就象看着一个疯子似地瞪着孙尚子。
“一万钱不要?!你要一千钱,孙尚子,你是疯了不成?!”聚雅轩东家大叫道。
代理不易啊!
聚雅轩的东家好不容易才碰上这么一桩大生意,而且对象还是孙尚子这种咸鱼,但现在这条咸鱼居然还拒绝了变成鲜鱼的机会,这让他非常生气!
“抱歉,抱歉!”孙尚子拼命地朝聚雅轩东家作揖。
东家一脸阴沉,绿衣少女则对关宁怒目相视。
关宁笑了笑,对聚雅轩的东家道:“贵店可还有孙尚子的字画?我想一并买了!”
东家听到这句话,面上立即有了笑容,“有的,有的!”
孙尚子在这家店里,显然寄卖了不少作品,但销量显然极差,因为有些作品甚至是从仓库的木箱中翻找出来的,看来年岁不浅了。
东家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一幅幅地铺展开来,计算了一下,总共有十一幅,全部都是画。
关宁随意地看了看,笑道:“这些画,我全部都要了,每幅一千钱,可好?”说罢,他望向孙尚子。
孙尚子目瞪口呆地道:“这……这……这自然是好的……”
聚雅轩的东家此时笑得就象狗头一样,不一会,他忽地想起,自己好象一直都没有问过关宁的姓名。
于是他问:“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关宁,关子澄。”关宁一边看着画,一边答道。
孙尚子的画作皆以山水人物为主,倒也符合现在的主流审美趋势。但画工精细入微,勾勒入骨,于细微表情处展现极多,与时下流行的以意境写虚为主的画风稍有冲突。
这些因素再加上门第的关系,他的画暂时红不起来,亦很正常。
十一幅画,每幅一千钱,共计一万一千钱,这对于孙尚子来说,就象美梦一般,不仅仅是母亲看病的钱有了,更因为这种被人认可的成就感。
而对于聚雅轩老板来说,这是数月以来的最大一笔生意,他可以从中抽成百分之二十,他当然笑得合不拢嘴。
但对于绿衣少女来说,则象羞辱一般。
她是含着泪退出字画店的!
关宁看着她眼角隐现的泪光,“心疼地”叹道:“又得罪人了,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