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光的林湛文眉弓下一片阴影,双目如同无底的黑洞。
他只是语气平淡的讲话,两人却觉得真实发生过一样,火箭弹命中爆炸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他杀过人?
怎么可能?
方姐差点相信了林湛文的话。
我怎么可能被他骗呢?
林湛文脾气好的形象深入人心,方姐不信他的话。
也正是因为他过分的没有棱角,方姐才肆无忌惮的踩他,不然即使为宋清月出气,也要考虑一个成年男人愤怒的武力。
方姐不屑道:“装杀手啊?要不要我推荐你去演戏啊!”
宋清月抬起头,眼中却带着莫名的神色。
林湛文从不肯谈他国外的经历。
当宋清月毫无保留的分享她初高中时的日常趣事的时候,林湛文对他国外的经历却避而不谈。
夫妻之情就是在这种隔阂中逐渐被消磨。
但宋清月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他说的假话。
林湛文会是中东战场退下来的吗?
他除了身体素质过硬,哪里像……
想到这里宋清月脸红了一下,暗自摇头,这种反应让她更讨厌林湛文了。
果然,面对方姐的讥讽,林湛文脸上又挂起使人尴尬的笑容:“哈哈哈,装的不像吗?”
方姐嗤笑一声,懒得和他说,低下头看手机去了。
商务车有三排坐,司机第一排,林湛文第二排,方姐宋清月第三排。
他坐在中间排,攥了攥拳头,刚才的对话在脑内回放,自觉尴尬的坐立不安。
越是不会搭话茬,越是尴尬。
越是尴尬,越是不愿意社交。
不社交,他就练不会搭话茬。
难道我的天赋都点在战斗上了么?
“可不可以问一下,咱什么时候下去啊?”林湛文转过头,带着微笑。
宋清月抬起俏脸,轻轻的说道:“一会儿,民政局的卢阿姨会来接我们,从侧门进。”
◎
尴尬的时光过得很漫长。
宋清月的电话铃响,她寒暄两声,带上墨镜围巾口罩,遮严实后三人便下车了。
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站在停车场口,对着他们招了招手。
卢阿姨小声寒暄:“小宋?”
宋清月:“是我,卢阿姨。”
“跟我来。”
三人跟着,卢阿姨打开侧门上了楼。
林湛文也认识卢阿姨,他们的结婚证书也是她办的,地道的上海人,她的丈夫是高校教授中海文协副主席,而且她的丈夫和宋父关系很好。
到了卢阿姨的主任办公室,宋清月解下武装,和卢阿姨握了握手:“真是麻烦您了,卢阿姨。”
卢阿姨左手拍拍宋清月的手:“囡囡你受苦了。”
宋清月摇摇头:“没事儿。”
卢阿姨转头到办公桌一边泡茶一边说道:“别怪阿姨心狠,别人结婚我都希望他们不要再来,但你……”
宋清月摇摇头,强笑道:“阿姨好像盼着我来似的。”
卢阿姨将一杯茶递给方姐,示意方姐坐下,方姐双手接过,对于卢阿姨她很尊重。
虽然方姐在全国娱乐圈都叫得上名来,卢阿姨只是区民政局小小的主任,但卢阿姨家世好,公公是高层大人物,她连个小人物都算不上。
剩下两杯茶,宋清月一杯,她自己一杯,然后握着宋清月的手坐下。
此时方姐坐在单人沙发,卢阿姨宋清月坐三座沙发,林湛文撂在一旁单站着,看着三人喝茶聊天。
卢阿姨真切的说道:“老祖宗的话虽然有些封建迷信,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真是经久不变的箴言,我见过很多咱本地人的女儿被外乡人骗了结婚,多少能有好下场,何况像你这样优秀的姑娘配他,我记得是高中学历都没有吧,你跟他说你拍的《白发魔女传》在明朝,他都不知道明朝距今多少年。”
说到这儿卢阿姨厌弃的看了林湛文一眼。
宋清月说道:“瞧您说的我受大委屈了一样,这都没什么,我们只是感情问题,就是正常离婚。”
卢阿姨:“囡囡心别太善良了,心软的碰硬的,最后伤的是你,你事大明星,要看看人配不配让你心善。”
三个女人交谈,仿佛把林湛文当成空气一般,当年结婚的时候,这位卢阿姨就对他很冷淡,现在仍不忘初心。
林湛文吸了口气,心中念念有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虽然只是粗粗翻了一遍唐三百,但这名叫李白的诗人一下就把他俘获了,他很容易的记下几段浪漫壮丽的诗句。
细细念完,林湛文如同闻到秋天雨后的空气,思维开阔许多。
我最大依仗是身经百战杀人技,回国后只能隐而不发,今日系统天外飞来,异界名著在手,这国内社会我必要翻江倒海一番不可。
思路开阔的林湛文自觉有了依仗,社恐的窘色不见,体态自然如青松,泰然自若的模样终于有了之前在中东肆意杀伐的半分气质。
卢阿姨见他站反而站出自信来了,暗骂他脸皮厚,但为宋清月出不了气,多晾他也无益,便起身:“走,我带你们做离婚登记。”
卢阿姨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到了离婚登记办公室的时候,空无一人,百叶帘拉紧,显得很安全。
宋清月林湛文分坐登记桌两边,卢阿姨坐在桌后面。
“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都拿出来吧。”
“离婚协议书。”
卢阿姨明显不和林湛文说话,他低头看着桌子出神。
似乎每个人都嫌弃他,每个人都恨不得他马上从宋清月身边滚开。
但他们不过闲杂人等,林湛文杀之如杀鸡,何曾放在心上。
只是我很遗憾,让你也厌恶我,当年初见,你那么活泼,笑得那么甜,如今你不爱笑了,都是我的缘故吧。
◎
“按理说我应该《婚姻法》、《婚姻登记管理条例》给你宣读一下,但想必你都已经了解清楚了吧。”
宋清月:“我的律师都和我说清楚了,今天下午因为律师忽然有事,才没跟来。”
卢阿姨一边翻看离婚协议书,一边微笑的说道:“好,好。”
卢阿姨翻到最后一页忽然惊道:“怎么会是你迁出户口?难道你把明珠塔旁的房子分给他了?”
宋清月说道:“嗯。”
卢阿姨说道:“你……”
卢阿姨欲言又止,但看到宋清月求她别说的眼神,对林湛文的厌恶更盛几分,叹了口气:“那我也不问你们愿不愿意再考虑考虑了,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
宋清月签了字。
“咚咚咚!”
宋清月敲了敲桌子,把林湛文从沉思中惊醒,宋清月面无表情,但她眼中带着急迫。
卢阿姨更是看犯人一样的眼神,就怕他反悔。
林湛文苦笑一声,接过笔来,刷刷签完字。
卢阿姨明显松了一口气,宋清月也露出了解脱之意。
《结婚证》注销,《离婚证》颁发。
林湛文收拾证件,脑子里蹦出一个诗人的半首诗。
李白,李白!
单名一个白字,便有无限韵味。
“会稽愚妇轻买臣,”
他轻声自言自语。
突然的说话,吸引了宋清月卢阿姨的注意力,坐的很近,虽然声音不高,但两人都听清楚了
“余亦辞家西入秦。”
脑中的诗词变得清晰,他念的声音亦是坚定起来。
宋清月还不知所言,卢阿姨却如有所悟的紧紧盯着他。
最后一句更是清晰无比,激荡他的胸怀。
林湛文正好收拾完证件,起身离开。
他朗声念道: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关上房门,林湛文大步离开,走廊狭长,却觉天地无限宽,洒家今日出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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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屋内,方姐不解:“清月,这家伙拿了你的房子开心得像疯子一样瞎叫。”
宋清月摇摇头“他好像是念诗。”
宋清月喃喃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不知是谁写的,好痛快的诗句啊,他真的那么盼望离婚吗?”
卢阿姨仿佛失了魂一样看着手机,说道:“可能是他自己写的。”
方姐连忙说道:“不可能啊,那家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怎么可能会写诗呢,而且写得那么好。”
方姐至少也读过书,听得出来这句诗的好坏。
宋清月也说道:“林湛文他虽然也爱看书,但他不看古文,更别提诗文韵脚了。”
卢阿姨说道:“你们知道他上一句说的什么吗?”
宋清月不知道,她记得是会计渔夫,雨衣辞家什么的,却不懂是什么意思,古诗里怎么还有会计呢?
卢阿姨的丈夫是文学教授,卢阿姨本身也是一个爱文学的人,尤其是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学,所以对于一些典故很清楚。
“是‘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她把手机拿给两人看:“这句用得是汉代朱买臣的典。”
手机上是关于朱买臣的简介。
她解释道:“朱买臣早年家贫,卖柴为生,卖柴走路时还念书。他妻子嫌弃他贫贱,离开了他。后来朱买臣得到汉武帝的赏识,做了会稽太守。会稽愚妇就是说朱买臣目光短浅的妻子。”
“余亦辞家西入秦,林湛文这是自诩和朱买臣一样,西去长安就可以青云直上了,真是骄傲自信之态溢于言表!”
卢阿姨细细又读了一遍。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她忍不住震惊:“何等的狂傲!何等的自负!何等的气魄!余亦辞家西入秦!我辈岂是蓬蒿人!”
方姐见宋清月失了神一样,连忙开解道:“这怎么可能是他写得,恐怕是从诗集看来的,特意在你面前念,气你的。”
卢阿姨认真的纠正道:“虽然这诗满是盛唐气韵,但我搜过了,没有这首诗。”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样的自然,这样的和韵,这种诗,一个文人活一辈子就写一首也够本了。如果是古人写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况且这诗,这样的合情合景,可能就是他刚写……”
看着失魂落魄的宋清月,沉浸在震惊之中的卢阿姨后知后觉的停下了。
难道我是愚妇吗?可是你看着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靠近时却忽然远得让人看不清,我又如何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呢?
宋清月愣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