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待明白过来时,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
——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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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对杨玉清来说,是个大日子。对一个中年妇女而言,什么是大日子?当然不是“国际禁毒日”“八一建军节”之类的,那么是生日?结婚纪念日?也都不是。是前夫大喜的日子:前夫今天结婚。在他们离婚24天之后,仅仅24天。
杨玉清收到前夫王永富的微信喜讯,呆怔了很久。自从离婚之后强撑的坚强、冷淡、没什么大不了的故作轻松,像是一个膨胀到极点的汽球,一下子被戳破,迅速颓丧、蜷缩、破败。
没有几个人想在自己二婚的婚礼上见到前妻吧,通知一下这个消息也不想,有赤裸裸示威的嫌疑,容易引起敌意,徒生事端,情商再差的人也能想得到。只是,王永富的通知,既非故意示威,也非不懂事,是杨玉清的离婚条件之一:她自己特地要求的,要去参加前夫婚礼。
有限的二个旁观者意见出奇一致:纯属无聊、自虐、找不痛快。闺蜜林小西的说法是意料之中,她那天马行空的个性,对所有旧人旧事都是徐志摩式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姐姐杨艳丽,一个传统的家庭妇女,第一次和林小西是统一战线。“家丑不可外扬,中国的老传统了。”这是杨艳丽的口头禅。“就是在家里哭得撕心裂肺,出去了也要谈笑风声。中国人活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面子。出去光鲜亮丽、人前显贵,被别人羡慕嫉妒恨,比什么都好。”
“你倒好,偏要在一屋子人等着看好戏的时候,去当小丑。”杨艳丽的声音隔着电话也能听出“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的恨铁不成钢。“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我妹妹。”杨玉清嗫嚅半天想说点什么,对方已挂掉电话。
杨玉清从抽屉里翻出离婚证,盖钢印的地方似乎还留有余温。可是,王永富又领了一张新证,红的。“指不定很快也要变成绿的吧。”杨玉清恶毒的诅咒。但她心里清楚,之所以要参加前夫婚礼,就是要秀一下自己大肚能容,自己云淡风轻,自己好好的,没有伤筋也没有动骨。不去他的婚礼,不去那样的场合,不让所有人看到,锦衣夜行,有什么意思?从这一点上,其实自己和姐姐是一样的,用句老百姓的话讲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谁没有强颜欢笑过?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是一种经验,一种成熟,一种能力。杨玉清一边满满的内心戏,一边忙着重整旗鼓,梳妆打扮,输人不输阵。选衣服时,本想挑身大红出口气,上身试了试,还是换了身黑色小礼服,不是有意埋汰,那些腰间明目张胆的赘肉,只有黑色能遮蔽一点。
很久没有好好画个妆。扎个低马尾,一套家居服在家里混个周末的日子太久了。人都是有惰性的,不是工作必需,不是特地为了某个人,一天天一年年的,早上画好,过一会要补妆,晚上还要卸掉,谁乐意这么折腾。况且,半个家庭妇女,也是需要十项全能的,买菜做饭管教儿子孝敬公婆,打点亲戚六转的人情往来,工作再清闲也要点个卯,已经是忙得脚底抹油了。有时,结婚纪念日、生日什么的,王永富送的护肤品、口红,都是大牌,很贵,她总是包装都没开,原封不动送人。不是不心疼,是知道拆了,自己也不会用,更浪费,送人还落个人情。
时间真的可以让人忽视很多东西。岁月是把杀猪刀,这句话,一定是某个女人说的,而且是个忙得没有时间照镜子的女人。只有足够长时间的浑然不觉,再揽镜自照,才能说出那么经典的也是痛心疾首的话。心理上还停留在昨日模样,镜子里只有陌生的真像。那些斑点、那些细纹、那粗糙的毛孔、那下陷的脸颊、那皮下风干一样的松弛、那眼角密密麻麻的纹路、那发红的浑黄的干涩的不再清亮的眼睛……满是沧桑满是疲累满是风尘岁月,难怪说人老珠黄。
洗完脸,破天荒敷了个面膜,拼命往脸上堆各种保湿补水的乳液、面霜,幸亏有这些存货,都是离婚当天泄愤的战利品。心理学说,女人发泄情绪最常用二种途径:购物、吃东西。果然不假。
徒劳。这是最近杨玉清最常感受到的一个词。此刻也是如此。皮肤长年累月、悄无声息地衰老、干涸,那些东西不可能一下子塞进去,被吸收。
她对着镜子里不忍直视的那张脸,狠狠抽自己。似乎这样,那张脸就可以变成以前的样子。但是,那张脸,除了有些红肿,只是更加难看了。她继续抽,再接着照镜子。
终于弄好底妆,肿胀的脸反而有了点力气和生机的样子。把眼里来势汹汹的眼泪用力仰脸逼回去,开始画彩妆。脸上的粉浮着,加深了那些细纹。“老女人”杨玉清恶狠狠地骂自己。“原本这双眼睛淡蓝的瞳仁,清澈、幽深、干净、灵动,让多少人过目不忘,为之动心?”泪又呼之欲出,再次强逼回去。
穿上那双多年被打入冷宫的恨天高,出门。这副样子,居然想起了一部电影的镜头,似乎叫《我是女王》,女主宋慧乔扮演的安妮,就是这样穿上一身黑的战衣,去婚礼上砸场子。当然,她是前男友的婚礼,而且还有二个骨灰级的闺蜜一起撑腰。
没事,生活不是电影,因为生活比电影更他妈的狗血。杨玉清骂句脏话,还想来根烟点上,找点颓废霸气的感觉壮下胆。无奈,她知道自己的单身宿舍里,掘地三尺也不会挖到半个烟屁股。
一家很豪华的酒店,高调而张扬。果然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二婚啊。杨玉清在门口街对面站了很久,一遍遍打腹稿演练,会碰到的人,应该说的话:出口成章、幽默风趣、辛辣暗讽、解气解恨。后来杨彩玉才回过味,那些无能懦弱的人,感觉被欺负了,就会想尽办法在口头上占点便宜,有一个专有名词,叫“阿Q精神”。
她昂扬地走进酒店,可似乎一拳打在棉花上。那些曾经熟悉的、笑脸相迎的脸,对她视而不见。杨玉清赌气包的一个大红包,新娘接过去了,新郎和负责打点的亲戚在交待什么。新娘倒是笑了一下,还招呼摄影师给两人来了个特写。很快,一句台词都没用上,她被带到一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
新郎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更胜当年。也是,当年一个穷小子,哪怕有岳父岳母家鼎力相助,也有排场,也穿名牌西装,终究有“乍穿新鞋高抬脚”的逼仄和小家子气,不像如今,功成名就,早就习惯派头十足。
新娘笑魇如花。哪怕不是没见过,刚才那一照面、一瞥眼,也是惊为天人。而且,那样的美,是杨玉清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的,因为那美有青春打底。盈盈秋波、饱满的额头、光滑细嫩的皮肤,满脸的胶原蛋白。
是的,当年的自己也是闻名百里,众星捧月。那又怎么样呢?尽管是输给了岁月,可是这样的输不是更彻底吗?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听谁讲过一个笑话:说女人总说男人花心,其实女人才是真的花心,为什么?因为女人在60年代喜欢军人,70年代喜欢工人,80年代喜欢商人,90年代又喜欢公务员,以后还不定会变成什么?但是男人呢,永远只喜欢一种:年青、漂亮。
杨玉清在方才新娘的一笑里,分明看到眼锋有丝寒光,冷森森的。这下才回转过来:那个特写将永世流传在他们日后的婚姻,不会被磨灭。一个年轻貌美,一个年老色衰;一个如春日的朝露,一个如秋日的残阳;一个蓬勃繁茂,一个萧瑟离索;一个细嫩的、柔软的、一掐水汪汪的,一个松弛的、粗励的、干巴巴的……这样的新欢与旧爱,可以让那个男人,新永远是新,旧永远是旧,捧之如珍宝,弃之如敝履,泾渭分明,云泥之别。
今天自己是干什么来了?穿成这样又是为了什么?真的像小丑,是耻辱,不用猜别人会说些什么,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已经是个笑话。
熬到婚礼仪式结束,趁服务员忙乱上菜,杨玉清溜了。很容易,一点都不难,因为没有人注意到她。甚至在婚礼仪式进行时,也没有一点像是《我是女王》那种故意难堪、刁难的情节,别说按演练和预先设想的那样,表现气度与涵养,她连被羞辱被讥笑的对手戏都没有。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无视。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她是谁。
可是,她成为旧人,名义上,不过才24天。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假想了一场可笑又可怜的苦情戏,可是,没有人想看。
杨玉清叫了滴滴,溃败而逃,回到学校的单身宿舍。
上楼走得太急,脚崴了一下,她索性踢掉鞋打赤脚,想把鞋砸进垃圾桶泄愤,想起来当初买的价格,还是拎在手上进了屋。
放鞋子时把鞋架撞倒了,放包时头磕到了柜门角,疼痛像是点燃的导火索,她把衣柜里所有东西扒拉到地上,又把床上的东西扯起来扔到地上,心头的无名火仍然熊熊燃烧,她左冲右突,像鬼子进村,看见什么就打砸抢扔,书架、餐具、卫生间的牙刷杯子无一幸免。
满地狼籍,加剧了她的愤怒,可是再也没有东西可扔,她对着墙,“砰砰”地把头往墙上撞。没有出血,也没有一头撞晕过去,终究是连危险的力度也是不敢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没劲了。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袭来,她钻进那堆破败的衣物中,深深埋进去,把头掩盖在层层包裹的黑暗里,就像驼鸟把头钻进沙堆里一样,似乎觉得安全了,眼皮被浓稠的眼泪糊蒙住,她深深叹口气,像临终的人呼出最后一口长气,便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