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杨玉清笨拙地做些摆筷子,盛米饭的活。
大家都不说话,安静吃饭。杨艳丽的厨艺确实是很不错,色香味俱全,不仅摆盘讲究,各种煎炒烹炸的手法也很娴熟。
这样的一桌饭菜,是很让人惊喜、雀跃、欢欣的。杨玉清又号称是“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美食、一晚好觉解决不了的。”可偏偏这桌美食,总是让杨玉清想到了一个词:味同嚼蜡。她甚至一度暗暗怀疑是不是自己味觉出了什么问题。但这种感觉只会在这顿饭中有,她百思不得其解。
饭后,照例忙碌得像只工蜂的姐夫不见了,剩了姐妹二人。
杨玉清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听姐姐絮叨:谁家老公升职了,谁家搬到更大的新房子了,谁家生小孩了,谁家遭了倒楣事遇上大病了……杨艳丽像是提前背过台词一样,说得滔滔不绝,极其娴熟,让人见缝插针地附和都用不上。
杨玉清开始眼皮眨巴,面无表情,背也往下耷拉。
“我切点水果吃,这里还有盐汽水,抽屉里的薯片我拿出来……”杨艳丽自说自话足够了。
杨玉清兴趣缺缺地拈块零食吃。不吃,盛情难却,吃吧,刚吃过饭的,实在不想再吃东西了,而且,杨玉清从小到大都不爱吃零食,也很难理解女性对于零食的热爱。她胃不好,东西吃多吃杂了,就会难受。
经过准备零食这样短暂的中场休息,新一轮聊天,哦,还是絮叨,又开始了。
杨玉清就觉得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具体听的是什么已经是混沌一片了。她偶尔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看杨艳丽的嘴唇,无限同情地想:她的嘴跟着她,有多累啊,不是不停地说,就是不停地吃。
“你每天干什么呢?”偶尔得空,杨玉清这么明知故问地没话找话。
“我不喜欢出门,每天在家看电视。”杨艳丽每次的回答都一字不差。
现代社会,不喜欢出门死宅的人越来越多,这也不足为奇。特别是年青一代,宅在家打手游,宅到牢底坐穿,不是,沙发底坐穿也可以。除了上厕所、偶尔睡一会这种基本的生理需求,连做饭、出门觅食也是不必的,直接点外卖就可以了。
有个冷笑话是这么讲的:一个女朋友抱怨男朋友整天只知道打游戏,不陪自己。使出一招说“你陪我买个东西,我就陪你玩,玩脱衣服都行的。”男朋友头也不抬回了一句“玩你还不如玩王者。”不敢想象女朋友当时的心理阴影面积。这的确是当前一些社会现实。低头族密密麻麻,随处可见。
一些心理学家喜欢把这种现象称做“网瘾”或“手机成瘾”。如果把游戏换成电视呢?如果换成苏学成永不停止地赚钱呢?如果换成我自己沉迷的阅读呢?这世界好像人人都在成瘾,处处都是成瘾。杨玉清开始神游。
她又看看杨艳丽的嘴,那嘴仍然是不停不歇,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其实这效果,似乎不需要我这个听众当出口,对着墙壁也行啊。杨玉清一任自己随意出神。
杨玉清的眼神又转到了杨艳丽的身上。那肚腩越来越显眼了,无论穿什么衣服,腰上那一圈都像是套了一个厚重的游泳圈。与粗壮的腰身形成对比的是脸,瘦削,脸颊深陷,皮包骨头,都有点尖嘴猴腮的样子了。嘴唇极薄,似乎薄得不能用一片嘴唇来形容,只能说一条嘴唇,因为那嘴唇,真的像是一条线了,上下两片嘴唇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条粗点的线。
杨玉清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等着杨艳丽停下来,又是吃零食,再说,说的还是那些。
我离婚了。这样的事,不是应该说一下的吗?杨玉清一直没等来这个话题,有些疑惑不解。
尽管后妈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杨玉清知道有两件事一直是后妈的心病。一是姐姐杨艳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打死也不想再上学,就找关系去了一所小学做了文员。也正因为这样,杨艳丽认识了这所小学的老师苏学成,并且,刚满二十的时候就结婚。二是当时杨家正处于镇上首富的风光里,对于苏学成这样的女婿,后妈是看不上的。
杨玉清的学业,乃至后来的婚姻,都是后妈心目当中的标配,只可惜,是别人家的孩子。也因此,对姐姐,后妈总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也总在处心积虑地想从各个方面给自己的女儿找补些回来。
例如,以赞助的名义,拿本钱给姐姐去做生意。无奈,杨艳丽压根不是那块料,做什么都做不成,最后,那些赔了的本钱,也是不了了之。这些,杨玉清和爸爸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爸爸息事宁人的想:杨玉清是上了大学的,那些本钱只当是抵偿那些多花出的学费吧。这样,一碗水也就端平了。
“烂泥扶不上墙。”“同样是一个锅里吃饭的,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这都是在某个瞬间,避着人时,杨玉清无意中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那时,后妈的脸不再是似笑非笑的淡然,是狰狞的。杨艳丽灰头土脸。
想必,离婚的消息,姐姐一定告诉家里了。所以,爸爸这次并没有问杨玉清什么时候去接王跳跳。
这样的事情,在八卦堆里,就是天大的消息了,总么会不在杨艳丽的嘴里翻滚跳跃,进进出出?
杨玉清能够想象后妈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欣慰。以及,杨艳丽在传播这个消息时,兴奋得胀红的脸,那种扬眉吐气的兴奋。
可怜的是爸爸,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要装作不知道的不闻不问。杨玉清恍惚地看着杨艳丽不知疲倦上下翻飞的嘴唇,泪盈于睫。装作喝水的样子,杨玉清低下头,把那些不听话的眼泪,逼退。
苏学成是个很冷漠的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有时,杨艳丽滔滔不绝说了半天,他就像没有听到似的,既不抬头看一眼,也不“嗯”两声应一下,甚至连一成不变的冷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那些话,像是对着墙壁,更像是宇宙飘泊物遇到了黑洞,那话的后面,什么都没有。
有时,杨玉清看他一声不响地进来,沉默不语地吃饭、喝水,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出门。她也会下意识地哑声,空气里就像灌满了铅一样,沉甸甸,而且凝固,纹丝不动,胶着。这样的空气,像铅块压在心口,让人缺氧一样想大张着嘴深呼吸,或者,迫不及待逃走。
杨艳丽终于停下来,拔了个电话。这是每次吃饭的例行节目,这个电话是打给后妈的。
杨玉清硬着头皮,接了电话。
“您身体好吧?”这么些年,杨玉清不敢一直叫阿姨,毕竟生活了几十年,有点太不近人情,太生分,但那个“妈”字无论如何又叫不出口。于是,她一直用“您”这个尊称。如果是在旁的场合,聊到后妈,接着话头补上一句半句就行,不用特地说出指代词。通常这种情况是和杨艳丽聊的时候。如果是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或林小西提到了,更省事,就说“她”。这就是杨玉清有些执拗的地方,不是心甘情愿的事,没有办法强迫和违心。
爸爸就这个问题,有过一些只言片语的劝解。那也只是有限的几次,之后就随她去了。毕竟了解这个女儿的脾性,而且,后妈一副宽厚容忍的样子,那么,就势作罢了。
“好,你也好吧?”
“我也很好。”
“没事多回家,你爸想你了。”
“哦,我知道的。”
“嗯。”听到这一声,杨玉清知道要把电话给姐姐。
于是,她终于可以耳根清静一会。其实,也没有清静,杨艳丽会把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再说一遍,就像是第一次跟人说起一样有兴味。好在,她只用旁听,不用装作在听的样子,甚至可以很自在地拿出准备好的书来看。这可能是在这个屋子里,最自在的时刻了。
偶尔杨艳丽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说悄悄话的样子,有点对旁人半避不避的诡异,杨玉清的眼尾余光可以感觉到她似乎不自觉看了她一两眼,她便清楚:她们是在说她了。就是,这样的八卦盛宴怎么可以不饕餮一番呢,这是多好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啊。
不喜欢出门,看电视剧看到半夜,平常上班勉强起床,周末饱睡到中午。支撑这种滔滔不绝闲聊的信息是什么时候收集的呢?
杨玉清居然有些好奇,并佩服这样的神通。是啊,对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来说,这些海量的信息,像洪水一样席卷而来,是有些恐怖的。
杨玉清得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打道回府呢?姐姐杨艳丽打完电话,也不吃零食了,嘴终于停下来,并且看了几次钟,杨玉清就知道可以告辞了。话已倒尽,多留无益。
“不早了,那我回去了。”杨玉清连忙站起身,如释重负。
“这就回去了,不多坐一会。”
“不了。回去还要……”还要之后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事先准备的说辞。
“好,路上小心点。”
“好,再见。”
“再见。”
杨玉清走出门,如释重负。
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刻不见了,仔细摸一下脸,才发现,尽管也没做太多表情,但脸上的皮肤死僵死僵地,就像木乃伊,花再大的功夫去保存,那腐朽也是显而易见。
她心口忽然像针刺一样,生疼生疼。她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到底是故作体贴的不去碰触,还是像前夫婚礼上的众人一样,无视之中都是满溢而出的暗爽?
“我走在街上,感觉全世界都与我为敌。”杨玉清脑海划过喜爱的天王迈克尔·杰克逊去世后,追悼会上,麦当娜那篇撼动人心的演讲中,这句让她深深记住的话。
杨玉清的衰败是催枯拉朽式的,瞬间,身上的筋骨被抽掉了,血肉干涸了,像《西游记》中,孙悟空的那一声“定”,一切都戛然而止。此刻,戛然而止的是她的生命力,她感觉自己气若游丝。
以前,在学习“躯体化障碍”时,她一直不相信:生理好好的,很正常,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仅仅由于心理因素,就能瞎了、聋了、瘸了,甚至瘫了?这不是扯吗?
甚至后来的一个实验,也让她半信半疑:让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全身被抽光血而死,再蒙上这个人的眼睛,让他听模拟抽血的声音,这个人也死掉了,是吓死的,因为实际上没有抽他的血。
杨玉清信了,仅仅心理上,足以让一个人死掉。
此刻,她就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通了林小西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