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有一种说法,掌管御膳房的太监永远比皇帝和皇后吃的要好。
原因很简单,都已经当太监了,显然在入宫之前就已经饱受民间疾苦。当然也有特别的,姐姐入宫当上了妃子,家里的弟弟上赶着入宫当太监帮衬亲姐姐的也不是没有。
可总的来说,时令性很强的食材是不会摆放在皇帝的餐桌之前的。更不要说来源可疑,第一次碰到的食材。万一皇帝吃的好,天天要吃呢?夏天的蔬菜,冬日里点,这不是要了宦官和庖厨的命吗?
和掌管御膳房的太监一样,大贵族家里的庖厨也有如此待遇,唯一不足的是,家族再庞大也不可能和帝国相比。而家族的主人毕竟不会像是皇帝一样,从小生长在深宫之中,连盐和糖都分不清楚,更不要说对于食材的了解了。
这在战国,这种情况倒是不太明显。主要是因为皇宫里有果园,还有菜园……这也是为什么春秋战国,乃至秦汉时期的皇宫都要比后世的宫殿大很多。甚至十倍以上的规模也不是没有。甚至延绵三百里的阿房宫,占据最大面积的很可能是林场、麦田、果园和菜地,要真的是这么一回事,那么阿房宫怎么可能是始皇帝穷奢极欲的证据。这是秦朝的关中最大的菜篮子工程好不好?
白圭送入大贵族家里的豆腐,少数被遗忘放坏之后丢弃,大部分都进了庖厨的肚子里。味道嘛,肯定是很好的。没有酸味,这是边子白对于豆腐制作最起码的要求,要有回甘的滋味和顺滑的口感,这本来就是豆腐的本色。
吃过一次豆腐的庖厨觉得他们第二天应该还能收到白圭送来的豆腐。
可惜等到日上三竿都没有见到白圭的影子,反倒是他们的主人却在官衙之中听到了底下小吏们聚集在一起描述一种美味。潘毅坐在官衙里,有种被手下孤立的错觉。尤其是多次听到极致、美味、恩物之类的字眼,更是让他心里像是猫爪子挠一样难受。
官员的工作要说忙碌,那是糊弄大领导呢!说点吃喝的事,也能打发一天时间。当然这是在上官允许的情况下。卫国的官场环境其实很不错,卫公被打怕了,还是那种挨打之后不想着报复的主,一门心思发展经济。加上赋税来源充足,税率也相对较低,军队几乎荒芜。所以,卫人没有碰上自己地头打仗的年景,几乎可以羡慕死其他诸侯国的百姓。不打仗,不征兵,劳役也少,税收还优惠,加上土地肥沃,商贾云集,吃喝玩闹才是卫人的主旋律。
只不过帝丘稍微有点不太一样,作为国都,卫国的政治权利中心,作为高层次的九卿自然不能被收税和管理城市这样的琐事给羁绊,他们需要考虑战略……卫国的战略就是谁强就认谁当老大。潘毅这个帝丘的郡丞,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的官威只有在百姓和下属面前,拥有绝对的权威和决定权。
“你们几个,不忙着去筹算本月商税,聚在一起成何体统?”
几个小吏脸色突变,顿做鸟兽散。可惜倒霉蛋治市官张永被潘毅叫住了:“市面上还平静?”
“大人,一切如旧。”张永战战兢兢的站在潘毅面前,对方给他的压力让他有种扭头想逃的冲动。就像是老鼠见到了猫,可没办法,谁让潘毅是他上官呢?
“嗯!”从鼻子里冷哼,宛如最后通牒,潘毅面色如常,熟悉他的属下都知道,这是他们的上司要发飙前的征兆。
张永不敢怠慢,急忙解释道:“大人,市面上最近出现了一种食物,叫豆腐。其色泽如白玉,不对……甚至比白玉更加洁白,宛如冬日的瑞雪。”
白色的食物,不会是米糕之类的东西吧?潘毅可是见多识广的人啊!他拥有士族的身份,进一步就是下大夫的爵位。那么他就会拥有封地。多大呢?大概一个规模在白人左右的自然村。就卫公的小气劲能给封地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了,要是觉得封地小,嫌弃,有本事不要啊!他上一步,他就是达官贵人退一步,他就葬送了家族的希望。在帝丘城,像他这样的人是属于小地方出来的小门小户,是不被大贵族看得起的乡巴佬。越是不被人重视,潘毅的内心就越脆弱,被忽视的时候,宛如在他心头扎刀子。
可是豆腐,他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更没有吃过。这让他怒火中烧的同时,对张永也越来越不顺眼起来。
“口感细腻滑润,简直是难得的美味。而且价格不高,非常惠民。”张永说着说着,宛如沉静在食材给他味蕾带来的愉悦感受,这种感觉如同是冬日里的一杯暖茶,能将一颗冰凉的心给捂热了。
“回味甘香,却有种丝绸一样的顺滑,佐汤,炖菜皆可。其味淡如幽兰,不夺肉香,蒸煮皆可为,却能驱走肉中膻味,上品食材之润物细无声之能,此物皆有。豆腐之妙只应天上有,谪入凡尘蒙羞矣。却被吾等凡夫俗子所享,罪过,罪过!”
“此等天物,怎能以豆腐二字草草命名!小人以为叫白玉碑更为合适,正所谓何以赠之?琼瑰玉佩也不过如此啊!”
张永的表情在潘毅的眼里非常欠揍,要是他也吃过豆腐,自然没有这些问题。可问题是他没有吃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可平日里在他眼中不过是爬虫一样的小吏,却享受过了,而他却为所未闻。自尊心被严重打击一次。
潘毅理所当然的认为,豆腐是一种很难得食材,被他这帮手下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自己却失之交臂,心头暗暗恼怒,却不能发作:“此物大善,可知谁人所献?”
“没有啊!大人,豆腐是帝丘城一家食肆的新食材,就是前两天来办理食肆的边子白。”
说边子白潘毅真没有印象。
张永急忙补充道:“是路姬,路姬家的酒肆改成食肆……”
“可恨,如此美味竟然不售卖到某的府上。”潘毅还不至于因为一口吃的而记恨某一个人,起码的傲气他还是有的:“如此说来,食肆已经营业了?”
潘毅准备下衙之后去路姬的食肆看看,顺便尝一尝被人夸到天上去的豆腐。
张永却道:“大人有所不知,路姬的食肆还没有开业。只是路姬认下的那个弟弟边子白拿出了做豆腐的秘方,让城内的闲汉白圭制作之后在街头赠送。昨日白圭就给帝丘西城送了不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
西城是官吏大商人的聚集区,潘毅的家也在西城。闻听大概有所明悟,厨子没给做。或者干脆是中饱私囊,自己吃了。于是他脆弱的自尊心遭受了第二次的打击。
活该张永这么多年一直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小的治市官。这个官确实很小,列国的大商人来帝丘,有榷场,有驿馆,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治市官就能管得了的。他的职权范围只能是在帝丘城内的商户,大商户他也管不了,只能是小商户。平日里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帝丘在列国来说是比较大的工商业城市,纺织、冶炼、农具制造、制陶,都是首屈一指的行业。可惜,这些都需要大背景,大实力的商家,有些身后站着卫公,自然不是他能伸手的。
就算是帝丘城内的女闾,这就是战国时期的青楼了。相传祖师爷是齐国相国管仲。
这地方按理说也在市面上做生意,该归治市官管理吧?还不行,因为这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隶属六府。
可见治市官的官职管辖区域有了一个很明显的概念,这是一个在战国时期的居委主任,只不过有一定的收税权。收税的对象是贩夫走卒,还有就是小杂货店,苍蝇馆子,小陶器店等不入流的小商贩。
被平日里多看一眼都懒得看的下属连着伤到自尊两次,潘毅内心的邪火彻底被勾起来了,可他却偏偏不能发作。为了一口吃的,迁怒自己的下属,这种做法有点下作啊!可张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潘毅穿小鞋那是不争的事实。
气鼓鼓地下衙之后,潘毅先是打了一顿庖厨,可他偏偏不说为什么打厨子。
等到潘家的家臣带着钱赶去路姬食肆的时候,庖厨什么都明白了,至于吗?至于吗?就为了一口吃的,至于吗?
又不是没有了!
还是不要钱的贱食。庖厨满肚子的委屈,却不敢发泄。只等着明日白圭来的时候给那个从洛邑逃荒来的小子难堪。
也不说潘家的庖厨内心的委屈有多深,家臣也遇到麻烦。
其实不仅是潘家,帝丘城内很多达官贵人都派家臣来路姬的食肆购买豆腐,可惜边子白就是不卖。吓得白圭躲在石磨房里都不敢出门,可边子白依旧不肯答应,就算是价格到天上了也是如此:“此物价不高,抬价伤民。唯独小店产出有限,不过从后日起,小店在门口免费赠送,只要拿好牌就能获得一份豆腐。诸位还请赶早来候,豆腐乘热吃才味美。”
不急不忙又给豆腐做了一波广告之后,送走了一波求购者,边子白才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本以为要谋划一次宴会,看来什么都不用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日,帝丘城内至少有一半的庖厨被打,一时间路姬食肆成为了帝丘厨师界的公敌。
可对于想要将豆腐弄到尽人皆知的边子白来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堪称完美。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不患寡而患不均,别人吃了,自己没吃上,丢面子!
而官员相比普通百姓来说,更加珍惜自己的面子。
就算豆腐是臭的,他们也要吃,还要装出很美味的样子,来维护他们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