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有多残酷,这是高义欢以前不曾想象到的。
在他以往的认知中,并没有多少人来告知他,战争是残酷的。
他们歌颂战争,却不揭示战争的残忍和对生命的践踏。以至于许多人喜欢战争,叫嚣战争,他们往往自以为是的将自己带入胜利的一方,而不去想想真打起来,先死的多半就是他们。
许多人不恐惧战争,听到战争反而有些兴奋,忘记了战争是人类最极端最丑恶的东西。
高义欢无疑也是其中一员,他通常会将自己带入将军、大帅的角色,然而很不幸,他现在只是一员小卒而已。
整个四月间,高义欢都在城下清理战场,从收尸、到扒甲掩埋,整个流程他都干了一遍,一批一批的闯军尸体被运回掩埋,死者足有一两万人。
起初他感到震惊和不适,不过不久之后,他便对死亡逐渐感到麻木,整个人都有些机械和精神恍惚。
到五月,高义欢一众人终于告别收尸的任务,但是他并没有就此解脱,反而迎来一件更加操蛋的事情。
高义欢从被他救起的一名头目口中得知,他们正是在高义欢之前收尸的那一批人。
四月份是高义欢给他们收尸,五月份则成了别人给高义欢收尸。
明白过来的高义欢,心里震惊不已,流贼真他娘的心狠。
明末的流民暴动,深受反动水浒传的影响,各流寇首领,都有自己的诨号,有一段时间还有高迎祥统领七十二天罡,张献忠领三十六地煞之说。
罗汝才的江湖绰号叫曹操,是流贼中比较有谋略的人,也是仅次于李自成、张献忠的大首领,手下人马三四十万人,造反的资历甚至比李自成还老一些。
眼下河南的流贼,虽然以李自成为首,但是群贼之间其实是合作的关系。
什么替天行道,什么诛杀贪官污吏,都是口号,他们就是看中了开封的富庶,聚到一起就是为了打家劫舍,没有别的目的,也不是要保李自成做皇帝。
不过随着李岩等文人,抱着儒家济世和安定天下、结束战乱的情怀,加入到这场动乱中,意图改变流寇做乱的性质,河南的流贼便逐渐发生了改变。
李岩的目标是建立新的王朝,李自成也终于大概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从流贼向政权转变,首先就要建立一套管理的制度,还像以前一样的江湖做派自然就不行了。
李自成要确定对队伍的绝对领导,那就必须削弱和除掉,流贼中的一些大首领。
历史上许多人也都是这么干地,只是有人在成功之后才大杀功臣,有的还没成功就开始算计,而李自成无疑属于后者。
这时连续的进攻,罗汝才就是傻子,也意识到了李自成的盘算。
本部人马死伤惨重,让罗汝才、贺一龙等人大为不满,开始对李自成这位带头大哥有意见。
他们是来汴梁发财,可不是来送命的,于是都不愿意继续让部众攻城。
李自成为了安抚他们,只能加大自己人马的投入,好叫其他流贼首领看看,老李并不是只让大伙儿出力,自己也是下了功夫地。
不过老营的人马,李自成舍不得,便只能用五营下面附属的外围人马。
很不巧,刘黑子的这一队,正好在序列中,而且还是主力。
这时高义欢才明白过来,近半个多月来,面饼不是白吃的,就像猪养肥了要杀一样,他们这些饥民吃饱了,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也就得为闯王效死了。
对李自成之流,一开始高义欢心中还有些优越感,内心比较鄙视,不过现在他已然完全没脾气,有的只是佩服,果然心狠手黑才能成为一方人物。
闯军做大,吸收核心人马,有一套特有的手段,与高义欢脑中计划的完全不一样,就是裹挟流民过来后,一批接着一批的战场锤炼,死了的算倒霉,活下来慢慢就成为了主力。
前一批收尸的人,吃了一段时间的饱饭,估计便被拉去战场锤炼,而现在又轮到高义欢。
上了战场,高义欢惊奇的发现,闯军的这个办法虽然残忍,但确实有效,特别是对旧式军队而言,即便是老实巴交的农夫,跟着冲几次,也就慢慢会打仗了。
战场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几轮下来,高义欢和属下的面貌,居然已经有很大的改变,比他搞什么训练,不知强了多少。
这日开封城下,两三万闯军在距离城墙三里外摆好阵形,阵列前旌旗飘扬,主要是老营附属的人马,以及李岩等河南豪强的人。
三万多人,队形比较散乱,同样没有什么精兵,目的依然是消耗开封官军。
高义欢穿着一件棉甲,胸前还有个大洞。那是这件衣甲的前任留下,现在又传到了他的手上,然而即便如此,也还算是好的,他身后几十号弟兄,都是一件布衣,一把钝刀而已。
“都给老子站好了。”刘黑子的怒吼声在前排响起。
高义欢站在队列中抬起头来,刘黑子一脚将一名没站好的士卒踹倒,然后一脸凶狠的环视众人,大声吼道,“战鼓一响,全都给老子冲,谁要是临阵脱逃,老子不杀你,后面督战的人也要宰了你!”
他看着前面的士卒们都畏畏缩缩,正要再说几句打气,但中军战鼓已经擂起,于是刘黑子只能把刀一拔,怒吼一声,“给老子冲。”
高义欢脸上一阵抽搐,直到押阵的甲兵过来踢了他一下,高义欢才提起刀,拿起一面木牌来,领着属下随着人潮向城墙推进。
这是他第三次参与攻城,整个人的精神与刚开始时完全不一样。虽然他还没有杀过人,但是已经不会一炮就吓得腿软了。
这时他五十人的队伍,已经死了一小半,只剩下三十来人,他边随着大军前走,边慢半拍同身后的高义仠并肩,然后小声说道“今日别像上次一样犯傻,拉都拉不住。我不想你和赵大初一样被官军杀了,等会接近城墙,咱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攀爬上城,保住性命要紧。”
高义仠上过几次战场后,也不尿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部总放心,我晓得了,等会我会保护你。”
高义欢听了不禁又点感动,“你给后面的兄弟也说一声。”说完他用木牌护住要害,继续迈步向前。
这时他内心甚至阴暗的期待着,赶紧派下一批送死的上来,好将他们换下战场。
闯军大营里,伤兵营寨,一排排受伤的士卒,被摆在通铺上无人问津,就算断了气,也好一会儿才有人抬出去。
高义欢掀起帐帘,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看见角落里坐着一名绑着绷带的汉子,大步向他走去。
那汉子见了他,脸上漏出了笑容,“高兄弟,你怎么来呢?熬出头了么?”
高义欢在他旁边坐下,从怀里掏出半个饼子递给汉子,叹气道:“五十个人,现在死得只剩十三个,要是还不换我们下来,那我就准备跑了。”
“熬出头了就好,能勉强吃饱,也不用送死了。”汉子接过面饼,有些伤感的微微颔首。
这汉子就是高义欢第一日救的那名甲兵,名叫吴世昭,是一个从贼的明军小旗。
五月间,刘黑子这队兵马,多次参与攻城,一千人死得只剩下三百多人,终于被替换下来,成为了闯军中的第二梯队。
这就预示着,他们不用干活,不用攻城,也能勉强吃饱,算是闯军主力的候补人马了。
高义欢感慨一声,忽然想起了正事,于是问道:“吴大哥,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个事,你做官军时,手下人马咋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