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珑俏生生而立,洞壁上的夜明珠放着柔光,照着她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她仍是看着沉央,仿佛想把沉央看个仔细透彻。
瞎老太婆笑道:“罢了,倒是老婆子会错意了。这便给你们小俩口腾地方。”快步即走,转入一条通道中,三闪两闪便没了人影。
她一走,程玉珑便走向沉央,边走边道:“你身子可好了?”
冷冷清香盈鼻而入,沉央往后退了一步,淡然道:“早已好了。”
程玉珑摇头道:“丹毒虽已去,邪气仍未除。”
沉央道:“确是如此,沉央记得,恩人曾说沉央只有一年性命,嗯”扭头看向别处,好似算了一算,说道:“如今已是二月,想来拖不过下月,兴许便是明日。”说得极是轻松。
程玉珑眉头微微一皱:“邪气虽是猖獗,但你命不至此,必然无碍。你,你不要唤我恩人。”
不唤恩人唤甚么,娘子么?
沉央心头苦笑,说道:“程小娘子与沉央有救命大恩,沉央永生不忘。只是今夜之事,沉央已然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至此而后,程小娘子只是沉央救命恩人,再不是其他。今后只要沉央还有一口气在,恩人但有差遣,莫论刀山火海,沉央在所不辞。”沉沉一拜。
程玉珑避开,不受他礼,轻声道:“父亲大人与娘亲辱你,我听了,很是不安。你受了那般轻辱,心怀怨恨也是应当,只是你切莫唤我恩人。我,我也不会差你去入刀山下火海。”说到这里,低下头去,声音微颤,脸颊悄红。
沉央只当未见,不敢看她:“点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刮骨挖心也难偿。程家小娘子人慈心善,能容沉央活命,沉央已是感激不尽,岂敢有非份之想,小娘子也切莫为往事挂怀。常言道,往事已妄,来事莫追。小娘子日后定是喜乐平生,无忧无患。沉央也将离了长安,自去江湖逍遥,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他本是性稳之人,但这话说得却是又快又乱,因他心头既乱且伤,直想快快离去。
程玉龙抬起头来,见他满头大汗,轻轻说道:“今夜之事,非玉珑本意。”
沉央听得一愣,继而笑道:“自非恩人本意,也非沉央本意。恩人若无他事,沉央请辞。”朝着程玉珑深深一拜,也不待程玉珑说话,按着剑快步离去。
转眼之间又从小娘子变成恩人,愈发疏远。程玉珑知他定然是误会了,想要追上去,沉央已转入一条通道中,她想了一想,转身朝通道口走去。
沉央提气狂奔,只觉胸口憋得厉害,需得泄尽。奔得一阵,突然定足。原来,他不知不觉间竟是迷了方向,也不知身在何地。正要寻路而回,突听叩叩叩几下声响,就来自头顶,抬头望去,惊见一人从天而降。
沉央往左一避,“碰”得一声,那人砸在地上,一动不动。沉央心奇,走上前去。那人背上中箭,鲜血直涌,沉央把他翻过来一看,正是那位江湖游侠。
那人本已昏迷,被沉央一翻,牵动了伤口,当即痛醒,看了看四周,说道:“很好,捡回了一条命。”
这话说得极是淡漠,沉央也不知他去了何地,又经历得甚么,便道:“你若再不止血,怕是这条命也未必捡得回来。”
“你替我止,把箭拔下来。”那人坐起来,背过身,对着沉央。
沉央道:“我为何要替你拔箭?”
那人道:“你这人,怎地恁多废话。江湖人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莫非你不知么?”
沉央冷声道:“我怎知你是不平,还是去行恶事?”
那人道:“同由一条道来,同从一条道去,你行甚么事,我便行甚么事。快替我拔了,箭扎在骨头缝,痛得紧。”
沉央道:“同路非同道,你自己拔。”
那人怒道:“我若能拔,还需与你废话?”话虽这样说,却弯过手来去拔箭,方一碰上箭杆便痛得撕牙裂嘴,直喘粗气,血水涌得更急。
“这般拔箭,箭还未b,人便已死了。”
沉央冷冷一笑,唰地一下拔出剑来,一剑削断箭杆,然后按住那人肩膀,用剑尖划烂皮肉,取出箭头往地上一扔。
那人痛得浑身发抖,突然笑道:“怎地,见着你家娘子了?”
沉央吃得一惊,面上却云淡风轻,故作镇定,问道:“你是去见你家娘子?”
“正是。”那人点头道。
沉央奇道:“她在哪里?”
“便在上头。”那人指了指头顶。
“是你娘子命人拿箭射你?”沉央撕下那人一截衣裳,压住那人背后伤口,猛地一勒。
那人痛得惨呼一声,点头道:“她射了我一箭,不过我倒也不恨她。”
“为何不恨?”沉央定眼看他,那一箭正中他背心,射得极狠极准,显然是他回身时被射。
那人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洋深,她自无情,我却不可无义,就此两清罢了。日后,她走她得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喂,有没有酒?”
“酒?”沉央摇了摇头,不知他怎还笑得出来。
“你没有,我有。”那人解下腰上酒葫芦,自饮一气,直呼快哉快哉,又把酒葫芦递给沉央:“可是见着你家娘子了?”
沉央一口酒险些喷出来,忙道:“我与你不同,我是去访故人。”
那人拍了拍沉央的肩,笑道:“瞧你那模样,三魂六魄尽去成,必是失意无疑。少年正是意气时,失意之事不多,定是儿女情长。小兄弟,大哥虚长你几岁,见得比你多些,所历之痛也未必便少了你去。大哥与你说来,这人间事哪,看透了也没甚么了不起。百年之后,谁又记得谁?来,喝酒!”抢过酒葫芦饮将起来,饮罢,又递给沉央。
当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多时便把那酒葫芦喝得底朝天。
那人抖了抖酒葫芦,笑道:“痛快,痛快,今日方知酒为何物,一者浇愁,二者舒神,待我醉后,管他谁是谁非,谁死谁活。小兄弟,我叫李貌,瓜田李下之李,换个面貌之貌。你呢,高姓大名?”
“沉,沉天覆地之沉。央,中央之极之央。”沉央大着舌头说道,此时已然醉熏熏。他虽有一身本领,这酒量却是不佳,往日与李白饮酒,十有回醉得倒是他。
“沉央,好名字,好名字。”
李貌把着沉央手臂,哈着酒气道:“难得你我意气相设,俗话说得好,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我看今夜月色大好,莫若你我就此拜得天地,结为金兰之好,何如?”
月色大好?沉央抬头看了看,头顶是洞壁,颗颗夜明珠吐着微光,倒真有些像是瀚海星辰,只是却无月色,便道:“天上无日月,如何结得金兰?”
李貌笑道:“无月便不能结义了?若是有心,便是死了也能成,死了更好,黄泉路上有个伴。”
“那好,大哥在上,受沉央一拜。”沉央朝着李貌大礼一拜。
“贤弟,快快起来。”李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朝沉央一拜。
“大哥为长,大哥先起。”
“后来居上,贤弟先起。”
“都起来吧。”
二人正自争执谁先起来,突听背后响起声音,齐齐回头,便见瞎老太婆站在身后。二人齐而起身,李貌笑道:“甚好,甚好,虽无天地日月,却有婆婆作证。至今而后,李貌与沉央便是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唯愿肝胆相照。”
“异姓?”瞎老太婆冷冷一笑,快步往回走。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一笑。
按原路回返,到得朱雀河边,瞎老太婆故法重施,把手往下一压,满河静水徐徐落下,中分一条水道。瞎老太婆冷然道:“各自去吧,日后莫来烦我。”
“是。”二人齐声道,沉央本有事要问,奈何此时他喝得迷迷糊糊,自是忘得一干二净。
上了岸,远处响起打更声,梆梆梆连响三下,已是三更时分。路无行人,四野安静。柳树下那匹白马见主人归来,欢叫不已,竟是无人盗它。
李貌翻上马背,戴上斗笠,看了看沉央腰上玉牌,笑道:“天色已然不早,今夜事便今夜忘,只是你我恩义不可忘,改日大哥定来寻你。”
猛一挥鞭,扬长而去。
二月春风乍暖还寒,沉央在河边吹了会冷风,酒意尽去不少,回头朝程府方向看去,到得此际,他自然知道那程府是何地,能称国公爷,配娶公主,又姓程,大唐能有几个这般得程国公府?自是那外号混世魔王得程咬金府邸。
程咬金乃是天河汗李世民帐下爱将,大唐开国之后,位列凌烟阁,殊荣至盛,犹盖他人,世袭卢国公。
河风冷吹,扬起沉央衣角,过得一阵,他缓缓转过头,按剑快走,再不回头。
路上遇得巡城卫,把腰牌一亮,也无人为难于他。
不多时,已至长孙府邸。说起来,他走街窜巷时倒也曾路过程府,便在长乐坊,与长孙府只隔着两条街,然而此时,站在长孙府门前,他却是不望程府一眼。
碰碰碰,叩了三下门。
门吱呀一声,无人自开。
沉央跨入门内,朝着四面方一拜,那些高冠华服得鬼物仍是各行其事,对他仿若未见。
“你回来了,盈儿呢?”一个声音淡淡问道。
沉央寻声看去,但见长孙熙月坐在柳树下,正与一年长鬼物下棋。当即慢步走去,坐下观棋。
一局已罢,长孙熙月投了棋子,嫣然笑道:“祖父大人妙招层出不穷,鸾儿却是不敌,甘拜下风。”
年长鬼物裂嘴一笑,但却无声。
长孙熙月站起身,朝着四周盈盈一礼:“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各位叔伯婶娘还请好生歇着,鸾儿先去歇息了。”朝着后院走去。
沉央心想,鸾儿定是她小名。
自打入住长孙府邸,每日所见所闻,愈发让他知晓何为孝心。长孙熙月明知鬼物已然识不得她,她却不敢有半点不敬,出入皆要行礼,时不时还会对着鬼物说话,尽是些陈年往事,然而便是如此,鬼物也不理她。
长孙熙月道:“我命樱子去过朝云台,说是萧副掌教要留盈儿一日。你呢,为何现下方回?”
沉央举目望去,远处茅屋灯光犹亮,显然是长孙熙月一直在等,他心下感激莫名,却不知当从何说起,想了一下,说道:“去访一位故人,是以迟了。”
“故人,可有访得?”长孙熙月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沉央心头愧疚,却难以实言相告,只得道:“物是人非,故人自非。”
“物是人非?”长孙熙月愣了一下,朝前院看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话原本便是假得。天地万物每时每刻皆在变化,即便有心,又能何为?执念最是难除,你们道门中人更视执念为心魔,长孙熙月也知那心魔若不破除,此生再难进得半步。只是,人活一世,若为除心魔而断执念,长孙熙月不愿。纵然天下人都笑我自不量力,我也不愿应那物是人非。”
说完,按着剑快步朝茅屋走去。
沉央茫然而敬佩,茫然得是,她明知是心魔却不愿放下,敬佩得是,这般逆天而行,也不知要吃得多少苦难。她不知么?她自知。唯这自知让肃然起敬。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天下人说真,那便是真么?”
沉央摇了摇头,自入屋中睡下。这一夜,莫论他是打坐还是假寐皆未能成行,一会想起程玉珑提剑而出,说他是她夫君,一会又想起程昌胤夫妇二人对话,疑团如云。
直到天已大亮,他仍是未合眼,突听长孙熙月又在念那道德经。耳听淡淡声音遍传四方,他心头渐安,稍事调息了一番,精气神尽复,便去见过长孙熙月,恰逢长孙熙月也即外出,二人同出府去。
长孙熙月穿着监典司官服,走得颇是匆忙。
沉央知道,皇帝的琼楼仙宴将至,鸿胪寺司礼仪与祭祀,这等仙宴自是责无旁贷。如今能人异士齐聚长安,想来鸿胪寺上上下下已然忙作一团,怪不得樱子也不在。只是,他虽挂着监典司腰牌,却不愿再为监典司办事,好在监典司也并未收回腰牌,用樱子得话说,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不少。
二人在府门分别,长孙熙月自去监典司,沉央往奔朝云台。走了几步,长孙熙月蓦然回头:“一日不见盈儿,我心甚是挂牵,竟而夜不能寐。他日,你们便是离得长安,还需常来常往。”说完,转身疾走,头也不回。
沉央心头一热,精气神更增几许,快步往朝云台走去。
来到朝云台时,刚刚走入巷中,便听一人欢声道:“姑爷,姑爷。”放眼看去,只见小丫头站在朝云台门口朝他挥手,身边站着奶娃儿白静虚。
“姑爷,你总算来啦。”盈儿朝他奔来,像只粉色蝴蝶。
沉央笑道:“怎地站在外面?”
盈儿摇了摇沉央的手,说道:“姑爷不在身边,盈儿哪里睡得着?一大早就在这儿等着呢,深怕姑爷不要盈儿了。”嘟着嘴巴,眼泪挂在眼角,将落未落,极尽可怜,极尽可爱。
“师尊,昨日夜里你分明打呼噜了。”白静虚轻声道。
“呸,盈儿哪里打呼噜了?姑爷莫听他胡说。”
盈儿急得耳朵也红了,悄悄看了一眼姑爷,轻声道:“姑爷,昨日,昨日你去哪了,可有见着甚么人来?”
沉央早知她有这一问,便笑道:“吃了一碗馄饨,下河打了个滚。盈儿,你可知那老婆婆乃是何人?”
盈儿眨了下眼睛,答道:“定是那泾河蛟龙,盈儿早就猜到啦。萧道爷拿了截骨头让姑爷送去,盈儿瞧着像是甚么角呢,婆婆又在朱雀河畔,不是河中蛟龙又是谁来?姑爷,你怎会下河打滚呢?”
沉央一呆,他原本想以此引起盈儿好奇心,使其无心他顾,殊不知盈儿竟是聪慧至斯,三言两语便猜透瞎老太婆身份。
他心想,莫非盈儿真如长孙熙月所说,得天独厚,慧质自生,一语兴国,一语亡国,一语道破天机?
“小道友来了。”
这时,哥舒矅快步走来,方才他也站在门口。沉央朝他行了一礼。歌舒矅道:“萧副掌教已在殿中等侯。”
盈儿也道:“是呢,萧道爷一直便在等姑爷。姑爷,萧道爷教了盈儿些小把戏,可好玩了,稍后盈儿使给你看。”
“可有谢过萧掌教?”沉央随哥舒矅走入朝云台。
盈儿撅嘴道:“干嘛要谢?是他要教,又不是盈儿非得学。姑爷,你还没说呢,为何下河,河里是不是藏着人来?”小丫头当真难唬弄,她认定了姑爷是去相亲得,因而念念不忘。
沉央道:“确是见了一人,然而沉央已忘。”
“忘了,这便忘了?”
盈儿不信,怯怯看向沉央,见姑爷一脸正然,她心下顿时一慌,暗想,糟啦,大糟特糟,姑爷向来心高气傲,瞧这模样哪是忘了,分明是记在了心里啊。
“来了?”
恰于此时,众人已来到太清殿门口,内中传出萧半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