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中这一道梁,东西相隔。东面妖魔横行,西面却是一派安宁。
碧云庵就坐落在碧云岭上,远远一看,云雾蒸腾,青山苍翠,飞瀑如练。两只白鹤绕着庵堂翻飞。沿着岭间青石小道蜿蜒而上,雨露清新,走兽也不惧人,纷纷在树上、草丛里探出个头来,悄悄打量着青袍人。
佛不入道殿,道不进佛堂。
碧云庵是尼姑庵,沉央是道门中人,自然不会轻进。走到庵门前便顿住了脚步,侧耳一听,四下里极是安静,除了飞禽走兽在林间低鸣便再无人声。庵堂门半掩半闭,往里看去,前院打扫得极是干净,不见落叶,然而也不见人影。
回头望去,身后也是空无一人,满山妖魔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稍一踌躇,飞身而起,沿着碧云庵四面院墙转了一圈,落在地上。眉头大皱,庵内果然无人。
人都去了哪里?沉央飞上一株大树,站在树梢上运目四看,看得空山悠悠、听得鸟语虫鸣,唯独不见妖气。正在这时,突听丝丝琴声响起,仙嗡仙嗡煞是好听,他心下一动,即向声音来处追去。
山间清晨,空气极是好闻,那琴声便似潺潺清泉,叮叮咚咚一刻也不断。
有妖气,只是太过微弱。
沉央落在飞瀑旁边,定眼看去,只见飞流如炼,在下方凝成寒潭。潭边石头上放着一把琴,两只黄莺正在琴弦间跳来跳去,踩出悠扬琴音。飞瀑虽不湍急,然也沙沙作响,但却压不得那琴声。
琴旁有个酒葫芦,葫芦口已然揭开,酒香四溢。
沉央举步走去,拿起酒葫芦一嗅,他虽不好酒,但也知道这是好酒,应是玉壶春。
“恶人来啦,恶人来啦!”那两只黄莺见他走近,突然口出人言,扑簌簌飞起,窜到飞瀑上方,琴声也由此而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哈哈”
这时,树林里响起爽朗笑声,沉央回头看去,便见林间走出一人,看上去三十有许,眉目俊逸,蓄着三寸短须,着文士装扮,宽袍大袖,白衣飘飘,腰上悬着一柄剑。
来人见得沉央,丝毫不惊不奇,大步走到石头上坐下,拂了拂琴,笑道:“在下是天地盟中人,林若虚。独木不成林之林,虚怀若谷之若,虚怀若谷之虚。考了二十年科考,从未中榜,虚之又虚。学了十年道法,道未成,法未就,若之又弱。本想就此浪荡山海,了却残生,奈何师傅却说我根骨清奇,秉性特异,日后必然还虚若谷。是以,便入了天地盟。”
沉央本在暗暗戒备,听他直道身份,不由一怔,心想,这人倒也光明磊落。
林若虚看着天上黄莺笑道:“世人都说,正邪不两立,又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沉央师是正道中人,为何不杀了这两个小妖怪?”
沉央道:“他们虽是妖,但并无害我之心。我又为何要杀他们?”
“不杀,不杀,都不杀。”一只黄莺在天上叫道,声音清脆,像个稚龄男童。
另一只黄莺道:“小豆子,他虽是个恶人,却不杀我们,我们也不要去杀他。”声音娇嫩,像是女童。
“小橘子,你说错了,他不杀我们,便不是恶人。再说,我们也杀不了他。”小豆子道。
“笨蛋,我们当然杀不了他,但你怎可说出来?万一让他知道了我们只是两个小妖,那可就糟糕啦。”小橘子骂道。
小豆子道:“我便不说他也知道。他若是恶人,便会杀我们,若不是恶人,自然不会杀我们。如果我们本领高强,他投鼠忌器,想杀我们又杀不了,或是想杀也不敢杀。那他是恶人还是好人?”
小橘子一呆,叫道:“恶人,恶人,大恶人!”
“大恶人,大恶人。”两只黄莺乱叫。
林若虚了笑一笑,说道:“早就听说沉央师道法高深,仁厚心慈,今日一见,果然名是不虚传。既如此,师为何又定要杀那黑寡妇?”
“她想杀我,我即杀她。”沉央冷声道。
“好个她想杀我,我即杀她。”
林若虚哈哈一笑,举起酒葫芦,咕噜噜喝了几口,笑道:“师果然与那些自诩名门正派,成天喊打喊杀的伪君子不同。他们心口不一,言行有二,这等人物,岂能修得,成得大道?然而,林若虚也有一事不明,对师来说,那黑寡妇自然该杀。但是与黑寡妇而言,师起了恶念要杀她,那师也是该杀。既如此,却又不知谁是恶,谁是善?”
“恶人,恶人,大恶人。”天上黄莺叫得更欢。
沉央道:“善恶本无分,因念而生善,因念而生恶,因行事而断善恶。对她来说,我自然便是恶人。然而,吾道一以贯之,是魔当诛,是恶当除。若是有朝一日,沉央化身为魔,自当天弃之,神怒之,人人得而诛之。”
林若虚笑道:“师果然道法高深,只是不知师心中那个一,又是何物?若是我行我素,或是执念如魔,怕是走上了岔路。”
“岔路,岔路。就是岔路。”名叫小豆子的黄莺大声叫道。
“甚么是岔路?”小橘子问道。
小豆子道:“岔路就是岔路,恶就是恶,善就是善,恶不是恶,善也不是善。蛇吃老鼠,鹰吃蛇,谁又是恶,谁又是善?”
小橘子叫道:“小豆子,你莫说吃。我们谁也不吃。”
“不吃,不吃,我们谁也不吃。输啦,输啦,恶人要输啦。”两只黄莺齐声叫道。
小橘子又道:“那他会不会入天地盟?”
林若虚哈哈大笑。
沉央忽然也是一笑,看着天上两只黄莺道:“一念生,一念灭,念生念灭本就入不得大雅之堂,也供不得天地视听。不论是蛇吃老鼠还是鹰吃蛇,都是为了各自生存,又怨得谁来?天生万物,不公也公。沉央添生为人,自当行人道,有违人道者,便是恶。再无其他。”
林若虚动容道:“那人道又是何物?”
“人道?”
沉央哈哈一笑:“人道万千,哪能一一说得明白?匆匆百年便如朝露,又似野草,闻春风而生,见冬雪而藏,渺小如尘埃。
沉央也是这万千尘埃中的一粒,既然修了一身道法,自然要除魔卫道。卫得,当然便是人道纲常,愿得也是人道大昌。谁要是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煮人为道,那便是沉央心头之大恶,便是神仙,那也是邪神。哈哈,杀人莫过诛心,除念莫过绝道。这天地盟,终沉央一生,怕是难入其门。”
“唉哟,恶人心头是石化得,他不会输,不会输。”小豆子大叫。
小橘子道:“你又没剖开他得胸膛,怎知他心是石头做的?”
小豆子道:“他得心不是石头,却比石头更硬。”
“比石头还硬,那他定是个妖怪。糟啦,妖怪来啦,妖怪来啦。”小橘子大叫起来,嗖地一下往上窜起,抖抖嗦嗦极是害怕,倒忘了自己才是一个小妖怪。
“哈哈哈,沉央师当真名不虚传,林若虚算是服了你啦。”
大笑响起,潭边落叶震动,飞沙走石,林若虚拂起琴弦,阵阵杀伐之音遍传四面方。
“要杀人啦,要杀人啦!”两只黄莺惊叫起来,仓惶逃走。与此同时,沉央身处之地炸响不断,道道气浪翻滚似海。林若虚笑声也是不绝,十指如轮转,突然钩起一根琴弦,猛力一弹。
“唰!”一道寒芒奔向沉央。
沉央并不心惊,凌空一纵,寒芒自他脚底切过,将身后几株大树拦腰切断。来而不往非礼也,别人要杀他,他自然是要还手得。当即信手一扬,一道清明定神咒飞出,悬于林若虚头顶,荡下黄芒成阵。每荡一下,林若虚拂琴的手指便会稍微顿得一顿。
“清明定神咒,果然了得!”
林若虚一声长笑,抱琴而起。刚一离石,剑气落下,将他方才所坐那块大石一斩尽碎。“仙嗡,仙嗡!”林若虚虽惊不惧,掠向沉央,道道寒芒从琴弦斩出,其势如浪,连绵不绝。
沉央探剑在手,一声清啸,划出道道剑圈迎去。两厢一触,剑圆与寒芒四散,可怜那些山石树木,被这铺天盖地的两道劲气一冲,顿化齑粉。
“哈哈哈”林若虚大笑连连。
战得一阵,沉央也是心惊,自他学成伤寒杂病论与那太清真鉴以来,鲜逢敌手。更曾与李行空一战,虽是稍有不及,但也力战终日,全身而退。这林若虚非同小可,比李行空许有不如,与他正是伯仲相间。他心想,这天地盟当真是藏龙卧虎,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然而这身本领却也惊人。
二人斗得不分上下,突然,沉央将身一摇,来到林若虚身后,一剑刺去。
这一剑快愈闪电,威胜雷霆,势中又藏势。若是林若虚稍显大意,或是阻不住剑势便会一化为七,纵贯如龙,偏又如附骨之蛀。任他本领再强,也会败在这一剑之下。
当日,在漠北黄沙中,沉央与李行空大战,多次施展这一剑,便是以李行之能,也是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