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央道:“想到甚么,那般好笑?”
盈儿道:“姑爷,那些和尚们敲着木鱼念经时,常说一句,当头,当头甚么来着?”
“当头棒喝。”沉央道。
“对,便是当头棒喝。哼!”
盈儿大乐,大眼睛里闪着无数颗星星,仿佛此时,她已然捉得晦明和尚,把他埋在地里,要当头棒喝给他看。
沉央道:“晦明禅师要陷害我,薛暮容薛师也要陷害我。如此说来,定是她害了我师傅,但,但她为何要如此?薛复礼是她兄长啊,她怎会为害我师傅,而杀兄长满门?”心头百思不得其解,他从已推人,认定了必是薛暮容害了老道士,然而与理又说不通,便如一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姑爷”
盈儿叹了口气,轻声道:“杀小娘子满门的人,怎会是薛家姑母呢?小娘子说,那恶人与老道爷一模一样。”
“不是她,那又是谁?”沉央皱眉道:“我师傅没有杀人,若是有人幻得我师傅模样,薛司法也辨不出来。或者,或者,杀人者与我师傅长得极像,便如那,那张凤阁。对,对,必是那张凤阁!”
沉央眼底神光一闪,极是激动。盈儿道:“若是漠北妖道,倒也可信。但,但是薛家姑母又怎会,怎会不替兄长报仇,而要去害老道爷呢?张凤阁又为甚么要杀小娘子满门呢?”
“是啊,若她真是天地盟中人,那必然知道真凶便是张凤阁。怎会舍弃真凶,反倒来害我师傅?难道她不是天地盟中人,不知真凶是谁?若不是天地盟的人,又怎会替天地盟来害我?”
便是这一团死结,不论怎么解,沉央也解不开。
盈儿道:“姑爷,老道爷定是好人,好人自有天佑,姑爷还在,盈儿也在,终有一日,必会替老道爷洗净冤屈。那些恶人,自有恶报。”
“是,总有一天。”
沉央想不透,索性不再去想,只要认定了一个方向,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这时,盈儿已替他包扎好了,他恁不丁一看,实在禁不住,笑了起来:“哈哈”
“姑爷别笑。”盈儿大是羞涩。
盈儿师享誉江湖,青莲剑法凌厉绝伦,向来是人人敬仰的,但这包扎一术嘛,实在是马马虎虎,稀松平常得紧。但见沉央肩头高高隆起,仿似肿了三寸一般。
盈儿羞道:“姑爷,我们到底是去洛阳,还是回长安?”
“去洛阳。”
天色已然浮白,隐隐听得屋外脚步声不断,想来是李隆基要起驾了。沉央当然要去洛阳,泾河神龙为了让他报仇,引开了罗公远。他若不去洛阳寻上一寻,吃上一碗馄饨,又如何安得了心?
当下,沉央走出屋门,抬头一看,东天逐渐吐光,照得四下一派烟水蒙蒙。殿宇内外,俱是忙碌纷纷。凌盛等人自是要与李豫一道回落阳,薛暮容却不在其中。凌盛说她要回丹霞山,已经先走一步,晦明禅师也走了,去了长安。
沉央冷然一笑,他也不愿李隆基和李豫同行,只与盈儿和白静虚一道,大步朝殿外走去。
刚刚走到伊水畔,突见一名金吾卫等在前面。
“哼,定是那个贵妃娘娘。她与我斗酒,输了,说好不再见姑爷得,竟然食言。”盈儿冷冷一哼。
“她没食言,师尊说了的,她酒量极浅,让她一回。她搬了那公孙大娘来,输得,输得是师尊。”白静虚缩头缩脑,轻轻道。
“呸,要你多嘴!”盈儿大怒。
白静虚赶紧闭嘴。那金吾卫走上前来,朝着沉央一礼,道:“沉央师且随我来,贵人要见你。”
“我们要去洛阳,没功夫见甚么贵人。”盈儿道,在她眼里,天下底就没有贵人,要说真有,那便是姑爷。
金吾卫笑道:“贵人说了,盈儿师得高望重,说一不二,输了便是输了,绝不会赖账,更不会阻拦。定是慷慨得很。”
“我,我若不慷慨呢?”盈儿师不上当。
金吾卫道:“贵人说了,盈儿师是女中豪杰,定会慷慨这一回。”
“哼!”盈儿撇过头去,气得脸蛋煞白。
沉央心想,这贵人不定便是杨玉环,也有可能是李隆基,他若要见我,我又岂会惧他?若当真是那杨玉环,听她说一说也无妨,便对盈儿道:“我去去就来。”
当即,沉央随金吾卫而去,那金吾卫得走极快,不多时便领着沉央来到一株大树下。那株大树就在伊水畔,树高叶广,枝叶散开犹若华盖。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金吾卫转身离去。沉央走向马车,冷笑道“何人要见我?”
“我。”
并不是李隆基,而是一个轻柔娇嫩的声音。一支雪白玉手探出来,把帘一挑,杨玉环独自一人走下马车,端着手走向沉央,边走边道:“没想到还能见着你。”
沉央冷声道:“我虽救过你一命,但并非真心救你。”
“我知道,似你这般的有道师,自是瞧不起我这样的女子。”
杨玉环淡淡说着,转目看向悠悠伊水,缓缓说道:“先嫁子,再嫁父,我这般的女子,天下怕是绝无仅有,自是要受人嘲笑得。只是,嫁子还是嫁父,由得了我么?”
沉央一震。
杨玉环凄然一笑:“昨夜,盈儿想说,皇帝是个大酒鬼,天下皆醒他独醉。眼看这天下即变,到得那时,天下人又会说,定是我狐媚圣君,这才惹得天下大乱。沉央师,你说是也不是?”
沉央道:“你若洁身自好,天下人自是不会骂你。”
“哈哈”
杨玉环又是一笑,分明是孤伶自嘲的笑,然而伊水倒映着她的容颜,偏又是妩媚万分:“如何洁身自好?皇帝是天子,谁敢骂他?不论我是好是坏,终归是要挨骂的。我杨玉环也不怕天下人骂我,他们爱骂就骂。只是,我若说,我很喜欢盈儿,也很是羡慕她,你信也不信?”
听她突然说到盈儿,沉央一愣。
“你自然是不信的。”
杨玉环道:“我是一人之下,万万之人的贵妃娘娘,享尽荣华富贵,怎会去羡慕盈儿呢?可是我就是喜欢她,也羡慕她,她爱笑便笑,爱闹便闹,笑起来像春花一般灿烂,闹起来,也是十分娇美可爱。”说着,眼底越来越有光彩,便连夏风与河水也温柔起来:“若是可以,我真想与她一样,想飞就飞,飞得越远越好。”
沉央叹了一口气,他早已不是当初的莽撞少年,细下一思,李隆基与李瑁和她之间,一个旁人怎能说三道四?便如她所说,她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在涛天权势面前,她岂能想飞便飞?
杨玉环看着水中倒影,说道:“皇帝想要以我的名义,把盈儿留在宫中。是以,我请师傅与盈儿斗酒斗剑,若是盈儿输了,兴许就得在宫中待上三年,幸而她胜了。”
“你为何要告诉我?”沉央又惊又怒,浑身劲气鼓荡。
杨玉环笑道:“我不知他为何要留盈儿,但我知道,他绝不是真心要留盈儿,而是因为你。你与他之间有何干系,我是不知。不过,我愿对你发誓,不论将来发生甚么事,倾杨玉环一生,也会尽力护得盈儿周全。”
“为甚么?”沉央大惊。
杨玉环道:“救命之恩不可忘,你权且认为我是在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是啊,我是甚么样的人,我配有甚么样的心思?报恩,兴许便是唯一的理由了吧?”
轻轻一笑,转身离去,也未上马车。
沉央看着她离去,心想,李隆基想把盈儿留在宫中,自是要我投鼠忌器,但她为何要护得盈儿周全,难道真是因为她喜爱盈儿么?盈儿天真烂漫,表里如一,向来不知甚么是忧,甚么是愁,就如溪边美玉,又如云间飞雀
“姑爷。”
正自寻思,盈儿远远走来,看着杨玉环远去的背影,她说道:“果然是她,姑爷,这贵妃娘娘说了甚么来?”
“她说她很是喜爱你。”沉央淡淡道。
盈儿一愣,格格笑道:“天下间,喜爱盈儿的人像蚂蚁一般多,盈儿才不稀罕。她是个妖媚女子,盈儿不要她喜欢。”
沉央道:“她喜爱你,你不当这样说她。”
盈儿撅嘴道:“她喜爱盈儿,那是她的事。我不喜欢她,那是我的事。我若是因为她喜欢我,而去喜欢她,那我就不是我了。”
沉央微微一笑,盈儿师行走江湖,深受许多前辈喜爱,譬如,茅山郭真人便极是喜爱盈儿,对她多有称赞。
郭真人曾说盈儿慧而不自知,是得天独厚的大慧。慧若自知,必然不长久。古往今来,多少大智近妖的人物,都是死在慧而自知上。唯有这慧而不自知,受天地恩宠。
说起来,天地大道尚且不圆满而圆满,这天下万物都是应大道而生,大智近妖必然仗智弄巧,弄巧自然早夭。
沉央修道多年,自然知道这道理,是以才纵之任之,不加约束。
当下,沉央三人来到洛阳城,仍投铜雀楼客栈。
一见他们归来,掌柜得大喜过望,抹着满头大汗,说道:“三位贵人去了哪里?若是再不回来,小人便得去跳黄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