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雨在丛林中赶路,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加之天黑,有功夫的人还好说,几个普通人则难免磕碰。
包括俘虏皇帝陛下,尽管他被解开捆绑,行动自由,可是由于虚胖,更没武功傍身,到雨水停歇,东方露出晨辉之时,浑身上下已没一处干净,活脱脱一只泥猴子。
他又累又饿,还困得不行,自然酝酿了一肚子的火气。
朕手下兵甲无数,连主子都保护不好,大白天便让人打上门,抓了他竟还能安然脱身,皆是一群废物。
洪献这老太监平日里牛气哄哄,还什么大内第一高手,结果呢?没几下便让一个小和尚打残了。
纪玉泉也是个老糊涂,只顾着与逆贼妥协,毫不将自己这个皇帝的性命放在心上。
还有费曹,既然已得到消息,为何这么长时间还不追过来救他?只派了水兵堵截吗?朕的大贺铁骑呢?为什么仍不出现?
他心里咒骂不停,偏偏强人在侧,又不敢吐出半个字,甚至连抱怨的表情都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
其余人可能顾忌他的身份,可队伍最后面那打着赤膊的匪首可是毫不在乎这些,对他这个大贺朝的皇帝又打又骂,更别提之前在船上,若非皇叔开口,他只怕要在对方手里变成残废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一众人也终于走出了林子,看到了外面那一条泥泞不堪的官道。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言晦示意大家先停下休息,自己则来到了宗言身旁。
“师侄,前面是独峰山谷地,咱们是直接通过峡谷还是就此转向?”
之前一直钻林子,根本未曾注意周围的环境,如今听言晦提起,宗言也抬头,只见晨曦的微光中,面前笔直的山峰如同一根长矛直插云霄,甚是雄奇,也不知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山峰,是怎么形成的。
但他心中没有时间再感叹,对方特意提到这座山,肯定意有所指。便问道:“晚辈对这里实在不熟,师叔是什么意见?”
言晦沉吟着说道:“过了峡谷,便是四通八达的平原,虽然河流道路纵横,岔路极多,却并不利于隐藏。不如就此转向,沿着官道去东面,大约一两日就可到达海边。乘海船直接南下,或要更快些。”
宗言点点头,可他正要说话,面色却是一变,看向言晦,他脸上也闪过惊骇之色。
练武之人听力发达感应灵敏,他们很轻易便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震动。
“骑兵”言晦扼手一叹。
言晦也是无语,倒真是小瞧了那个费曹,没承想对方这么快就判断出自己等人行进的方向,而且竟然派了骑兵连夜追赶过来。
耳中听着那轰隆隆的马蹄声,看来这些骑兵的数量还不少。
“进峡谷。”宗言大喝一声,率先背着悟恒便朝着独峰山而去。
他就是再有能力,外挂开得再大,对待成千上万的骑兵部队,也无法照应住所有人,还不如暂避其锋芒。
峡谷肯定不利于骑兵追袭,相对来说也好应对。
只是,跑进了峡谷,他却手摸胸口,脚步停了下来。
只因为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接近,想必对方已发现了自己一行人。
几个轻功高的还好,其余人等又怎么会是骑兵的对手?就算自己有皇帝在手,可看江上费曹的举动,实打实乃是一个狠人,这个筹码未必就真有什么大用。
他想了想,将悟恒交给身旁的言晦,道:“师叔带着他们快些离开,我来断后。”
“你”言晦手忙脚乱地背上悟恒,原本自是要劝,可宗言已经一手拎着棍子,一手揪住惊慌失措的皇帝回返了。
念头一转,宗言武力惊人,皇家庄园那等地方都来去自如,没有旁人拖累,想必对方更好发挥。
无奈下,也只能大声道:“贫僧会沿途留下记号,你一定要赶来。”说罢,背着悟恒,强拽上极不情愿的悟念。
而他身旁的省事则牵着一直打哈欠的老和尚,一众人顾不得疲累,再次加快步伐朝着前方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等宗言带着皇帝拦在峡谷入口,已能看到远方密密麻麻追来的人影。
既已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不再着急。
松开了皇帝的衣领,道:“好歹相处了一天,咱们好好聊聊如何?”
同你这个蛮不讲理的逆贼有什么好聊的?八成又没什么好事。皇帝强将要骂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宗言见他低头不言,眨了眨眼:“之前就承诺安全后便会放了陛下,咱说话算话,待会儿陛下要走,我绝不强留。”
“真放了我?”皇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竟这般轻易地让自己离开?
“想什么呢”宗言挑眉,嗤笑一声:“当然是谈好条件才能放你离开。”
而他这般说,反而让皇帝稍放下心。想了想,他将脸颊上沾的泥块扣了下去,又捋了捋乱发。
也在这时,他才有心情重新打量这个逆贼,面前这人松垮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似乎完全未将到来的大股骑兵放在眼里,只是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这人长相十分年轻,看上去不足二十岁,赤裸着上身,肌肉不似寻常武人那般遒劲结实,实在想不到对方竟是世间罕见的高手,倒与他端正清秀的面貌相配。
虽然留着光头,颈间却未佩戴佛珠,而是悬挂一条红绳,底端连着个丑陋的木头人偶。
“阁下的条件是什么?你劫持朕,到底有什么目的?”他眯起眼睛,沉声问道。
“只要求陛下回去后不要再派兵追杀我们。”宗言轻轻地说了句。
皇帝却是沉默,片刻后一叹:“就算这时朕答应了,你会信?”
宗言将视线投向越来越接近的黑压压一大群骑兵,悠然道:“陛下也知道,我有些本领,眼前这些骑兵,怕是留之不住。而事后,我若心气不顺,总有办法给你找些麻烦,陛下,夜晚睡不踏实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皇帝想起自己是如何被对方捉住的,又回忆起昨夜江上,他看到的对方与费曹争斗的场景,眸中不由闪过一抹晦涩:“朕富有四海,麾下能人异士无数,你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不成?”
而这时,如雷轰鸣的马蹄声已到了近前,领头的见两个人大咧咧地坐在谷口,原本便想要冲杀过来。但等他又靠近了些,看清面前两人的形象时,不由一惊。
他就算认不出皇帝,总能辨认出那一身虽然脏乱,却仍十分显眼的黄袍。
忙挥手,身后骑兵纷纷勒马,一阵嘈杂后,这几千人的骑兵队伍竟都停在了宗言的不远处。
他神情游移不定地望着前方,正要说话,谁知那边宗言的声音却透过乱糟糟的人声清晰传入耳中:“找个能做主的上前叙话。”
那军官闻言,瞥了眼宗言身旁的皇帝,想了想,又做了个手势。四周的骑兵立时安静。
他自己则掉转马头,朝队伍后方奔去。
没过多久,队伍分开,那军官陪同着一骑越众而出,重新站到了骑兵的最前端。
只见当先一人白发白须,身形消瘦,不是之前被宗言重伤的费曹又是谁?
“大胆逆贼,你还想靠着陛下要挟我等?”虽然面色苍白如纸,说出的话也带着明显的虚弱,可里面内容却一如昨晚般的硬气。
宗言抠了抠耳朵,漫不经心似地回道:“我就要挟了,你能怎么着?”随即又撇嘴:“少拿之前那套糊弄我,真不在乎皇帝的性命,昨夜江上既有那般多的弓弩,都使出来,怎会让我从容脱身?”
费曹看向一旁的皇帝,虽然对方看似并未掌握在贼人手中,但他这时已完全没有把握在宗言手中将人救出来,心中焦急,眯着的眼睛射出寒芒,厉声道:“你到底有何目的?”
宗言心中暗叹,其实他的目的只是救出悟恒与悟念,可一个两个的都不相信。他也懒得解释,而是慢慢起身,朗声说:“之前我答应放了皇帝,此刻便是应诺之时。只是”他又咧嘴一笑:“你们人靠得太近,我会紧张,不如你把人带远一些如何?”
“你不要耍什么手段,否则”费曹恨恨道。
“退不退?”宗言不愿听废话,抬手用长棍点在皇帝喉尖,只冷冷吐出三个字。
身为筹码,皇帝也是无奈了,只得冲着费曹摆手。
“你若敢伤害陛下,老夫发誓,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后者放了句狠话,却只能领着骑兵退后了一大段距离。
宗言见他们听话,也收回了棍子,重新坐了回去。
他再拖时间,怎也要保证师父他们通过峡谷才好。
而费曹呢?昨夜在宗言手下吃了大亏,他便知道凭借自己与几千骑兵,不可能将皇帝安然无恙地营救出来,他自然不相信宗言会乖乖放人,其实早已传递出了消息,正等着己方高手前来支援。
一时间,两边竟这样僵持了下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宗言估计师父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峡谷,便觉得自己还应做些什么。
其实他作下断后决定的时候,原本的打算是放了皇帝甚至情况不妙时,一棍子将皇帝砸死,然后自己便脚底抹油快些去与大部队会合,今后只要小心,在南方隐姓埋名,应该能熬到改朝换代。
但现在一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并不妥当。就算他能从容脱身,可大贺朝虽然衰弱了,精兵强将依旧不少,之后的追杀与诡计绝对避免不了。
这就有大问题了,如昨晚那样的战斗,凭借护身木偶最后的能量,也只能再进行数次。
要不要来点大的?
想到此,他对着皇帝又是一笑:“陛下,我希望您平安回去后,不要搞什么小动作。你我就当这一切是梦,从此再无交集岂不很好?”
皇帝神色变幻:“朕应了。”
“痛快。”宗言给了一个大拇指,可紧接着他又放低了声音:“我也不怕你失言,就算你驾崩了,我以后也会有手段将你的魂魄揪出来,好好泡制一番。以后我师兄弟等人若倒了霉,我第一个就会来找陛下。”话到这里,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到做到,希望陛下不要自误才好。”
“我承认你武力超绝,但也不必用这话”皇帝心中却是冷笑,皆因对方的话太过荒庙,可他反驳的话并未全部说出口,整个人便怔住了,接着身子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因为他突然感觉到,先前还对着他笑的宗言身上猛地荡出一股强烈的气流,吹得他几乎站立不住,而那双原本如正常人一般棕色的瞳孔竟然渐渐泛起了金色的光华。
这时天光仍只是微亮,峡谷中更被笼罩在暗色中,那变成金色的眸子在这种环境中,竟似火焰在燃烧一般,妖异无比。
“你是”在惊惧声中,他整个身子突然被宗言提起,然后大力一甩,整个人便朝着骑兵的方向远远飞了出去。
“小心。”费曹一直盯着这个方向,见皇帝被对方仍麻袋一般抛过来,忙强抑住伤势,飞身而起,勉强接住了。
人还在半空,他怒喝道:“放箭”
机扩声不绝,如雨的箭矢直直射向还在谷地的宗言。
而后者只是哈哈一笑,长棍在石头上一点,整个身子如窜云燕一本直冲而上,不光甩下箭雨,还在空中留下两道金色残影。
“妖、妖怪”
有眼力好的骑兵,见到高处那人金光四射的眼睛,惊恐万分忘记接下来的动作。甚至有人被吓得栽下了马匹。
随着喧哗惊呼声,宗言这时已经踩踏着峭壁到了山峰顶端,然后双足一蹬,身子重又飘到空中。对着脚下人群中,正惊骇望着自己的皇帝与费曹喊了句:“好自为之。”
然后凌空换气,身形一扭,手中长棍化作乌光脱手而去。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如立柱耸立天地的独峰,竟真像被斩断的木柱般,在尘土飞扬中,缓缓地朝着下方坍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