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人群随着卖艺班子的离去也渐渐散开,方才的热闹情景消失殆尽,看了了一会儿,不禁出口感叹,
“过去只道杂耍好看稀奇得很,现在却觉得看客的乐说不定也是他人的苦。”
方云山略微诧异的“哦”了一声,摇了摇扇子,
“看了精彩的表演,你倒多愁善感起来,和你过去似乎不同。”
我无声地扯出一个笑,想起过去想看这些杂耍,过年便拉着表哥还有爹娘往人堆里挤,表哥对这些民间技艺不感兴趣,我却要坐在爹的肩膀,看见了便大声叫唤,拍手叫好。
是啊,如今怎么无端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来。
表哥见我笑着不答话,于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又如何知道他人不曾得到乐,就像你,过去得到了乐,现在却同样从中感受到了苦,不过都是相伴相生,不曾发觉。”
我愣了愣,好像听懂了,却还没脱离那份多愁善感。
表哥抬头看我一眼,看我一副皱眉的样子,却突然乐了,
“呵,你还在思考什么呢,看来两年不见,表妹神游的本事长进不少。”
我拧眉瞪他,又要嘲笑我!
他笑着站起身,摇摇头晃着扇子走了。
我盯着他的身影离开,还在想方才那句话,却总感觉哪里不对。
小二肩搭抹布,端着酒壶靠近,
“姑娘,本店快打烊了,要帮姑娘打包吗?”
“噢,不用,结算吧.”
“一共六百文。”
我掏钱的手愣住,终于知道哪里有问题了,下一秒我趴在栏杆,冲下面的方云山大声吼,
“方云山!你点的烧花鸡自己付账啊!”
楼下的人扇扇子的动作停顿一下,然后继续信步置若罔闻地继续往前走,。
我看着此人远去的后脑勺,一时无语,
太不要脸了!竟然装听不见!
小二小心翼翼地开口,神色间好似在思考我赖账的可能性,
“姑,姑娘?”
我赶紧笑着回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来,内心疯狂滴血。
回到家,我娘在灯下戳着针线,油灯里几根分叉的灯芯被我开门的风带得东倒西歪,
“回来啦,走哪儿逛去了?”娘眼盯着手中的绢布,拉下扯着,
我一边挂披风,一边答,“月桥附近的酒楼坐了会儿,吃了点心,这几天棚子搭了,来了很多城外人,街道很热闹。”
“爹去哪儿了?”
“刘项家老丈人住的那间屋子倒梁塌了,你爹一回来就被叫去帮忙,这个时辰还没回来。”说着窗户看了眼,又是一针扎进布里。
刘项是隔壁卖豆腐的,一家三口还有老丈人岳母住在一个宅子里,他家小儿子虫儿常坐在门槛,看见了便要叫我进去陪他玩捉迷藏,他家老丈人住的那间屋子靠外,侧墙早就有些歪斜,第一次见时我便觉得这梁木怕是支持不住的,到这几年彻底倒了。
我从橱柜顶摸出两根蜡烛,就着油灯点,“都说有蜡烛就别点油灯了,味道也不好闻,爹看到了又得说你。”
娘哎呀一声,也没阻止我吹灭油灯,
“油灯也能用嘛,看得见,对,过两天还得再去买点蜡烛了,家里就剩两包。”
我打了个呵欠,“明天再做吧,这都太晚了。”
娘没抬头,“困了就自己去睡,这衣服你爹明天就得穿,我再给他绞绞。”
我看着微黄烛光中娘忙碌的右手,叹了口气,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去,
娘余光撇我,“你往哪儿去?”
“我再烧点水,待会儿爹回来一身灰,厨房的肯定水不够用。”
娘轻声道,“去吧。”
第二日,我去找了玉蔷,她在金台一侧,周围水雾朦胧,穿着水青软绸落蝶裙,头挽坠发髻,簪白玉底朱血环,嫩地像春日刚抽芽的桃朵子,拨弄着手中丝弦,和身旁三个姑娘着装无不相似,但我瞧着,怎么都是自家的散着仙女气,美得紧。
台三个双臂环金钏的黄衣舞娘扭动着身姿,可不是一般挥袖展腰的典雅舞蹈,而是火热袭人的那般舞蹈,三人虽蒙着珠玉面帘,眼波流转的风情和曼妙舞姿可是一点不含蓄。
一曲罢了,台人小步后撤,台下的恩客可不买账,纷纷闹嚷,叫着再台,有甚者还往台扔花扔金玉首饰,一个黄衣舞娘娇笑着拾起花,光裸的脚轻踩在一颗金豆子磨了磨,眼底起伏的波光绕了又绕,台下的人也不明所以的跟着笑,舞娘一脚将金豆子踢进水里,吓跑了静悬在水里的锦鲤,她看了看手里的花,又看了看台下望着她的人,突然一伸手,下一刻花就稳稳插在了一位坐在梨花椅的男子身,另外两位舞娘对看一眼,嗤地笑着走了。
得了美人青垂,那男子缓慢看了女子一眼,却只转了转手里的花,歪着头似笑非笑不起身,舞娘也不着急,自若无人的走在台阶,有喝了酒胆子大的前来搭她的手,她浅笑着请他一杯酒,那人受宠若惊,要去揽舞娘的腰,舞娘摇着身姿,不让他碰,好似游戏,旁人明白的静静看着这出戏,终于那男子站起身,慢慢走来,原本醉酒公子怎么也碰不到的温香软玉一下子就被捞进那人怀里,那人把一块银子放进醉酒人的酒杯里,
“今晚我请公子的酒。”
旁人捂着嘴笑,那公子醉得厉害,也不知旁人笑什么,便被两个小倌扶了下去。
黄衣舞娘趴着他胸前,绵软地用手指打着圈儿,男子搂紧了怀中人,捏了捏她的腰,舞娘一声咽咛,要挣开,男子终于得意得笑开,不顾女子的惊呼,竟将她抗在肩,声声沉稳地往楼去,舞娘气得锤他的背,旁人看来,不知是愉悦是气恼。
玉蔷下台后,眼尖地瞧见了人堆里矮小的我,便指了指身后,跟着姐妹们消失在屏风后了,于是我挤出去,沾了一身脂粉香和混合酒味,熟悉地摸到了玉蔷的房间,刚坐下倒好茶,玉蔷掩门进来了,拉着我的手期待地看着我,
“信带来了吗?”
我不动,眼睛就眨了眨,她便绷不住了,手来呵我的腰,“哎呀,你又闹我,快给我看吧。”
我咯咯笑着躲,“给给给,谁闹谁啊这是。”
说这话时玉蔷的脸已经飞了一抹淡霞,着急地拆开信封,下飞快看完,信纸盖在胸前,脸似喜似悲。
这下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担心道,“怎么了?他说了什么”
她颤了颤睫毛,把信叠好,放进一个朱红雕鹤的漆盒里,低眉道,“他选了神羽卫,钦建卫总练兵说的,年后就去了。”
古阳城里的军队大略分成三级,最高的是钦建卫,能成为钦建卫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拳棍刀鞭样样精通通过每年大比武去的,比如总练兵谢回,要么祖三代皆是古阳亲兵护卫,直降营里的,其次是神羽卫,三年一选,只从最底层的铁褐卫里选,选拔标准除了比武,还得有推荐官,越是厉害有名望的人推荐,便越有获选的可能。
给玉蔷写信的人却偏是个脖子硬的,别的铁褐卫有门路的早就搭好桥牵好线,那人却一心只想着比武,总练兵谢回三年前便注意到那人,难得提出自己愿意做他的推荐官,却被拒绝了,能得到统管大人的信等于挂了一张通行证,哪怕是在同等神羽卫里都得被高看一眼。
那人在铁褐军里耗了五年,终于谢回看不下去了,好的苗子再在底下混几年,年岁大了,指不定被派成哪旮旯的勾当官打发走了,于是破天荒的提出改革选拔细则,原本六四比的制度生生变成了九一制,说是提高卫军的战斗底线,送来的小家伙得能打,明白人都明白,这规则是为谁修改的。
选神羽卫是好事,于是我也没开口,等着玉蔷接着说,
玉蔷坐下,小脸一瘪,握着我的指尖,“他说了陪我逛州桥夜市的,这下还得守当差,次重阳也是这样。”
原来是这个缘故,玉蔷可不在乎选什么神羽,有情郎不在身边,就想腻在一块说些贴己话,没想到对方又呆又木,约会总放玉蔷鸽子。
我反拍玉蔷嫩白白的手,“他不会一直当差,年节长着呢,就算当差也总能找个人替着。”
玉蔷安静地趴在桌,半晌垂了眼眸,“子絮,若是他对我有意,定会主动找我,是不是,”她动了动嘴角,把头埋在胳膊里,声音轻得像怕人听见,“不过一直都是,都是我在一头热,靠近他。”
我的手自然地抚拍她的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不自觉看着那精致呵护的漆盒,里面有一个女孩子最珍惜的信纸,和一份勇敢热忱的情意,少年心意,不过装在一个木盒里,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念着握着,没有回音却还要满怀殷勤。
多奇怪,霁芳阁里见惯了一夜风情忽冷落,折腰只为美人笑的荒唐,这地方却养出了玉蔷这般单纯女子,哪怕是同样只顾丝弦雅乐的乐人们,看着今朝笑脸,明日凉薄的客人们,也学会了明哲保心,哪里像眼前这个痴女子,喜欢了一个人,便满心满眼要走到那人身边去。
从霁芳阁出来后,我便到去了鹤祥禁卫营房,远远便看见门口持长枪的守卫大哥,他好像没见到我,却似站得累了,将左手的玄铁长枪换到了右手,依旧笔直的站着,我自然地挪了步子,转了向西街去。
来得不是时候,看来这里有大人物来访。
我把玉蔷的信儿放进胸前的衣襟,今日是送不进去了。
西街的老巷子弯了又弯,桂花树的香气飘在灰瓦青墙,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听着隔壁巷子里的锵锵打铁声,旁边支起的窗枢里,有半明半灭少女的脸寻着日光,一针一线,给鸳鸯绣一只闪着萌动的眼睛。
鹤祥的日常,就藏在这些毫无相干的人里,无话可讲,无思可忧愁。
于是从西街转出,我鬼使神差地又出了城,这几日城门的把守的将士多了起来,槛道那旁排起了长队,马车牛车驮着的人打着哈欠,掀起半只眼看看队伍,然后又似睡着般沉默起来。
我往荒芜处走,每一脚踩住的草叶都比前一步更多,每往前一步耳畔的蝉鸣声愈盛,今日的太阳算好,马就要到辰时,我摸摸头顶,有热乎乎的手感。
我还想摸摸闫二的额头,问他今日还发烧不,等走到他那尊破房子前,却发现没人,我走到那日他靠着的柱子旁,往瞧了瞧,那铁锅大的破洞依旧透出几朵白云,还有往大去的趋势,虽然没有主人在,我还是自然在房子里自由地走来走去,一想闫二才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不过同样是捡来的,于是打量的眼光更加自在。
等我绕到屋后,看到角落堆着破碎石像,才晓得这从前竟也是一座庙宇,我看着那斑驳脱落的佛,忍不住急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及时止住了。
因为余光已经瞟到主人的衣角立在我身旁,我斜过身,看着他,已经忘了想摸摸他额头的念头。
“你笑什么?”
闫二面无表情,配那道疤看起来有些凶有点可笑,我压住这不礼貌的冲动,眼神从他脸收回,随意投放在屋子任意一个角落,
“我笑,那几尊佛,这屋子这么大,过去想必也是香火鼎盛之地,这些佛像受着别人的跪拜与尊敬,也有镀金之身,也有鲜花灯火相供奉,现在却躺在角落,结了一地的蛛网。”
“我笑,这庙肯定丢了大佛像,不是被其他庙搬走就是被砸坏了,只留下这些无人问津的小罗汉,残缺了手指,斑驳了彩漆,还坐得这么庄严,好像还能冲出来伏魔降妖一样。”
我最终将眼神转回闫二的身,不管他怔然发呆的样子,坚持淡淡笑问了一句,
“难道,这一切不好笑吗?”
闫二自然不会回答我了,他的意识仿佛散失在整个屋子里,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无法听见,等他半晌抬眼看我的时候,发现我也定神看他,他本能想偏头,但生生截断这行为,然后夹着不自知的愤怒眼神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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