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宁立言的陈述渐渐进入尾声。他的口才本来就出众,在杨敏面前,就更是如同陈士和那等天下间最出色的说书人。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就连一直忙着打扫房间的凝儿都放下了鸡毛掸子,跑到一边两手托着腮帮听他说话。
等到宁立言把自己的想法说完,杨敏看着他问道:“你是说你和袁彰武作对不为私人恩怨,而是因为他当初组织便衣队暴乱,现在还给日本人当走狗?”
“没错!眼下兵荒马乱,汉奸到处都是,多一个袁彰武少一个袁彰武,都不算什么。就算在汉奸里,他都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可是我看来这个人的危害远比一般的汉奸更大,他不是那帮下野的督军、官吏。跟他们比,袁彰武没身份,可是更接地气。很多那些人不懂,或者根本办不到的事,他都能为日本人办。那帮出名的汉奸好比牌位,虽然名气大,实际伤不到人。袁彰武这种疯狗,才是真正咬一口满嘴鲜血的厉害角色,不把这条狗收拾掉,我怕他将来不知道要伤多少人。”
宁立言没法把自己重生的事说出来,也就不能说出前世被袁彰武抓住,惨遭枪决的事。无论如何,他都得先把这个危险分子铲除。
好在他的这番言语也自成道理,至少足以说服杨敏和凝儿。不知是否是花雕的作用,杨敏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如同涂了层胭脂。她那两只杏眼盯着宁立言,檀口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过了许久,她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老三,不知不觉的,你倒是长大了。能说出一番大道理,也能做一番大事,是姐把你看小了。”
“敏姐别这么说,我就是个小角色,上不了大台面。说实话,我胆子有限,让我去长城上跟东洋鬼子玩命,我没那么大能耐。拿着枪去租界杀日本人或是杀汉奸,我也怕被巡捕打死。厉害的主我不敢惹,又不想对不起祖宗,就只好找软柿子捏。袁彰武这样的人够坏,自身又没多少势力,正好拿来祭刀。说白了这也叫欺软怕硬,在真正的抗日英雄眼里,算不上什么能耐。”
杨敏摇头道:“老三,我不许你不把自己当回事。如今国难当头,敢和日本人对着干的都是好汉。东北军三十万,飞机大炮坦克车应有尽有,结果呢?关外说丢就丢了,什么用都没有。南京到现在都不敢和日本人宣战,老百姓又能做什么,能像你这样已经不错了。两军疆场上拼命的自然是好汉,可是在后方为国出力的,也算不上胆小怕事。就像那些记者在报纸上写文章,还有那帮学生们请愿,商人们出钱出物资,这都是抗战,怎么能说就不是好汉了?袁彰武这条疯狗虽然上不了台面,可是咬人一口一样疼,你对付他同样事冒着风险的,功劳也不比别人小。再说对付袁彰武也不是没风险,就像你说得,他和日本人勾结,万一日本人给他撑腰,我怕他对你不利。我看这里不能住,我去找我爹想想办法,在租界给你找套房子。”
宁立言道:“现在租界怕是不好找房子了。自从关外那帮地主老财搬进来,租界里就是一房难求。各饭店都住满了人,民房也都租出去了。现在让干爹给我找房子,有点让老爷子犯难。再说我就住在这里,袁彰武也奈何不得我!我一搬家,就成了怕他,丢人。”
“别犯浑。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就算他碰破了你一点油皮,我心里也难受。租界房子再难找,爹也有办法。再说我家那房子就不你一个人住不成问题。你住在华界我不放心,日本人不敢去租界放肆,在华界他们行事可没有顾忌。”
“敏姐放心吧,袁彰武不管被我收拾得怎们惨,日本人也不会管他。如今的华北是非交战区,天津这地方又是洋人聚集的所在,那帮萝卜头也不敢太放肆。再说小日本歹毒,也最是刻薄。是出名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们把袁彰武当成疯狗用,要的就是他出去咬人。狗得胜他们自然欢喜,狗要是吃亏,他们绝对不会替自己养的狗出头,这就是日本人的脾性。要是袁彰武和我打个平手,那日本人有可能出面帮忙。可要是被打得溃不成军,那帮萝卜头只会认为他是废物,绝不会对他多看一眼。这帮人眼里只认赢家,只要我能干净利索地料理了袁彰武,他们就绝不会出手!”
宁立言这种把握其实来自于前世的经验。在前世万国花会斧劈宋秃子事件后,刘光海直接到警查局报案,袁彰武先是让徒弟顶罪,失败后自己跑到大连,没敢留在天津。自始至终,日本人不但没发话,也从没给袁彰武提供过保护或帮助。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日本人是利用汉奸,不是被汉奸利用。如果汉奸有点状况,日本人就要提供帮助,两下的关系就成了保姆与婴儿,显然与日军的追求不符。再者当下日军也并没有太多精力放在袁彰武这个混混身上。
东北沦陷之后,抗联武装正在白山黑水间转战,向日本人发起攻击,日军目前正在全力消化东北,在华北方面的投入非常有限。于华北局势上,目前还是以挑唆推手为主,自己不会直接下场。
根据宁立言前世记忆,用不了多久,石友三、李济春等人就会宣布成立所谓的华北自治军正府。那些散兵游勇虽然战斗力有限,但从规模上看,也是几万人的队伍,比袁彰武这些混混更有价值。
日本在华北的力量眼下都放在他们身上,对于袁彰武的关注不多,也懒得投入太多资源。等到1937年之后,日本正式占领天津,才开始对混混这种势力的大力栽培,袁彰武的人马和权势才能膨胀。趁着现在解决袁彰武的势力,正当其时。
除了从结果反推之外,宁立言前世与东洋人打了十多年交道,对于这个民族的劣根性看得很透彻。这帮人眼里只认暴力不认道理,天生尊奉强者而不怜悯弱者。根据这个性格推敲,只要让日本人认为袁彰武失去利用价值,他们也不会对其扶植过甚。
杨敏微笑道:“老三倒是长本事了,说的头头是道,嫂子也说不过你。不过你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嗯?哪个地方还有疏漏?”
“不是你收拾袁彰武,而是我们!”
说话间杨敏已经把手包来开,从里面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宁立言连忙摇头道:“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需要钱!”
“怎么?连我的钱你也不要了?”杨敏的粉面一沉,“你不拿宁家的钱,是不拿他们当自己家人,你不拿我的钱,就是也把我当外人看了?”
“敏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你不还是认为这是宁家的钱么?我告诉你,这是我自己在外面投资赚的钱。那几笔投资还有股票,都是你告诉我买的,都发了大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不肯买,反倒把钱花掉,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是有大用,不是当败家子。我出钱你出主意,咱们本来就是合作,赚了钱给你分红也理所当然。你不拿钱,姐只能当你看不起我。还是说你现在翅膀硬了,不想让姐登你这个门槛?”
宁立言脸涨得通红,“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真不用钱,收拾袁彰武我的钱足够了。”
“钱够用了,心意还不够。姐不能看着你孤军奋战,一个人带着帮混混和袁彰武开战。我是个女流,不能冲锋陷阵,就只好在其他地方帮你。这笔钱财不管你是否用得上,我都算是为抗战出一份力气。怎么,我想当一回抗日的女英雄,你不愿意?”
宁立言再也没法推辞,目光在数字上扫过一眼,支票上的数字是整整三千块大洋。根据宁立言的估算,这差不多是杨敏这阶段投资的全部收益,而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分红。
宁家虽然有钱,但是财权都在宁志远的夫人也就是自己那个名义上的母亲手里掌握,杨敏每月只有一笔固定的月钱,数字不是太大。炒黄金炒股票,都动用了自己的嫁妆钱以及一些娘家的资金,其实很有些冒险。
宁立言虽然有着前世记忆,但是金融市场的变化,比女人翻脸更快。一个地方做出改变,整个市场的走向就可能不同,是以他的这种预知优势,未来很难发挥作用。杨敏的投资就是一锤子买卖,将来再也没有机会发这样的横财。
宁立言两世为人,对于钱财的看法已经有了改变。前世被日寇杀害时,他还有几百两黄金的储蓄,也不能挽救生命。是以这一世他对钱财的态度,是让它们发挥作用,而不是个人的财富数字积累。
但是自己是抱着死念,才如此想法,对于杨敏就是另一番心思。他向要帮杨敏赚一份丰厚身家,以便时局动荡时让她到大后方避难。是以他拼尽力气,想要帮杨敏赚点钱,可是杨敏却把赚的钱都给了自己。
一切如同前世一样,这个女人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实际奉献了所能奉献的一切。他心头转着念头,杨敏却已经把剩下的花雕喝了一半,然后拉起凝儿道: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老三你给我记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一家人。姐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你,也不会允许你受半点伤害。你想为国家民族做事我支持,但你要是因为这个就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姐可饶不了你!”
宁家的汽车停在街口,宁立言将嫂子与凝儿送出楼门,朝汽车那边看了看,“司机还是老丁?”
“是啊,老丁本事不错,老爷喜欢用他。”
“嗯,他的技术挺好,更大的好处是嘴严,天生是干这个的材料。不过他儿子小丁就差远了,尤其还喜欢赌钱,最好让他离你们远点。”
杨敏点点头,迟疑片刻道:“今年是老爷子的五十整寿,我觉得你还是应该”
“宁董事长过寿,连洋人都给面子,我这个小巡官就别去凑热闹了。靠不上前,让那帮荐任官去奉承吧。再说我去了,再把寿星老气出个好歹来也不好。”
“你啊”杨敏无奈地看了宁立言一眼,一路向前走着,眼看就要来到汽车门附近时,又忍不住回头看过去,见宁立言果然还站在楼口那向这里看,她朝宁立言挥着手,大声喊道:“老三保重自己!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