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版的陈梦寒比起海报上更为动人。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个时候的照相技术和器材就是这个样子,真人大多比照片好看得多。宁立言见过世面,不是见到漂亮女人就脸红的雏,不过当他第一眼看见陈梦寒时,依旧有着刹那的恍惚。
这种恍惚其实和相貌的关系不是太大,主要还是心境。前世自己是她的影迷,甚至想要参加她组织的慈善晚会,浪掷千金只为红颜一笑,只不过是事情有变化未能成行。
如今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并且不是往日那种高高在上的女神形态,而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小女人模样,向自己乞援。此时的她像是花旗国盛行的英雄电影中的女主角,柔弱无力正等待英雄去拯救,自己便是电影中的主角,下一幕就该是骑着高头大马挥舞驳壳枪,救佳人出水火之间。
这种态度上的变化,让宁立言有一种莫名地虚幻感觉,仿佛自己生活在一场迷梦之中,一切的情景,都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乃至于对于身边的一切,都产生了巨大怀疑,心神一片迷惘。
几个呼吸之后,宁立言才恢复正常,朝陈梦寒一笑,指着对面的沙发道:“陈小姐请坐,我们有话坐下说。”
“谢谢宁先生。”陈梦寒不是本地人,声音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甜美软糯,与北地之人大为不同。展颜一笑间,露出一口整齐贝齿,随后坐在宁立言对面,神情端庄恬静如同一位女学生。
头发乌黑而有光泽,烫成被民间称为“飞机头”的大波浪,一身裁剪得体的丝制旗袍,上面花团锦簇,绣有各色花草。身上法兰西香水的味道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厌恶,既可闻到香气又不觉得香气主人肤浅艳俗。整个人就如同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让宁立言忍不住叹息,真是第一流交际花的本事。
两人沉默了一阵,宁立言问道:“陈小姐是喝咖啡还是喝茶?”
“宁先生的腿不方便,还是我来好了。宁先生想要用什么只管吩咐,我来帮您准备。总统套房放饮料的位置都一样,我找得到的。”陈梦寒手脚很利便,很快就将两杯咖啡准备好,各自面前放了一杯。宁立言看看她,“陈小姐不像个干粗活的人,没想到做这些事如此驾轻就熟,宁某走眼了。”
陈梦寒微微一笑,“生活总是能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我曾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为了生活,一切都得自己做。不怕宁先生笑话,我曾经连饭都煮不熟,后来却能烧一手好菜。如果不是拍电影,我可能就去当厨娘了。”
“那就是广大影迷的一大损失了。”
宁立言打个哈哈,陈梦寒也陪着笑了几声,随后很知趣地直入主题。“宁先生,是七爷把您的房间号码告诉了我,我也知道这样上门很冒昧,但现在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只有宁先生能够帮助我。请您原谅我的冒失与唐突,一定要帮帮我。”
不愧是电影明星,上一分钟还谈笑风生,露出那迷死人的微笑。此时眼眶通红,晶莹的泪珠在眸子里打滚,随时都可能落下。这份神情任是铁石心肠也要动心,何况宁立言。
他必须承认,在此时他的心中确实升起一种冲动,想要拍着胸膛答应下来,不管什么难处,都可以替她承担。但是两世为人的经历,以及如今混乱的时局,强迫他冷静下来,放弃逞英雄的打算,而是字斟句酌地问道:
“陈小姐过来求援,是潘七爷的建议?”
他住在这里是个秘密,陈梦寒能照过来,肯定是潘子鑫提供的信息,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在潘子鑫这等人眼里,陈梦寒不过是个高级交际花,宁立言是富贵人家出身的纨绔子弟,与这种交际花闹出什么绯闻来不过是给天津大小报纸增加些新闻和销量,无伤大雅。即便是未来娶妻成婚,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陈梦寒之于宁立言,不过是生活中的一道调味品,大抵相当于天津最近新出的红三角味精,绝不会因为调味品,就让生活发生变化。在潘子鑫心中,多半还会认为自己是做了一回月老,卖个交情给宁立言。
可如果是他让陈梦寒过来求援,那就是另一回事。宁立言必须要考虑,这个麻烦到底是什么,以及陈梦寒到底是真的遇到麻烦,还是在进行一次演出。自己不是演员,可没有兴趣陪着个美丽的女明星演戏,哪怕是前世的偶像也办不到。
陈梦寒连忙摇头道:“不这和七爷没关系。七爷只是给了我房号,其他什么都没管。七爷是个好人,让我住进国民饭店,本来也是想要帮我摆脱纠缠。可是可是那帮小报记者都招上门了,我想他很快也会找来。只有三少爷能帮我,求求您,一定要救我”
她说着话,眼泪已经落下来。陈梦寒本来就是江南女子,身形娇小玲珑,此时因为哭泣,整个人越发显得瘦弱渺如同一根随风飘摇的野草,如果找不到有力的庇护,就会随风消散。是以任何有力量拉住它的东西,都不会放过,只要抓住,就会拼命收紧,不让它离开。
宁立言皱着眉头,“陈小姐你先别哭,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很难判断是否能帮你。”他叹了口气,“天津这个地方藏龙卧虎,宁某不过是个小人物,陈小姐这种大明星遇到的麻烦,我可没把握帮你解决。”
“不宁先生您一定可以的。您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只要您说一句话,他肯定会给面子,不会再纠缠我。”
“有人纠缠陈小姐,而且很难打发?”宁立言道:“这个人应该很有钱,而且为陈小姐花了不少钱,所以他认为拥有了某种资格,可以向陈小姐索取什么。但是他的理解显然和陈小姐之间存在偏差,所以你在躲着他。这个人如同阴魂不散,始终纠缠着你,不管你躲到哪,他都能找上门来大吵大闹。你不敢招惹他,更怕这件事被小报记者知道,毁了你的名声,我说得对么?”
陈梦寒的面色微微一红,神情里有过一丝犹豫,但还是点头道:“宁先生见笑了。类似的事情在我们女人身上发生过很多,您想必已经见怪不怪。但是这件事情对我影响非常大,希望您可以体谅我我真的没想过花他的钱,是他硬要投资电影,而且他的投资已经获得了回报,从票房里分了一大笔。他还要利用这件事纠缠不清,这便是不讲道理了。宁先生我求您了,您应该明白,现在对我又多重要,我如果在这个时候失去名声,就一切都完了”
人再次痛哭起来,这次哭的并不像之前那么优雅,于是也就更加可怜。类似的桥段,宁立言确实已经看过很多。在天津这座城市,类似的戏码已经反复上演过多次。男方或是有钱人家的浪荡子,或是一些有才学的知识分子或是大学生,他们有的付出了钱财,有的付出了真心,有的兼而有之。
女方要么是电影明星,要么就是交际花,也有一些是梨园子弟或是十样杂耍的艺人。有不少事情发生和了结,都在国民饭店,所以天津大小报纸的访事记者爱往这里跑,也是因为这个便利。
故事的开头基本类似,结局各不相同。有人找到有面子的人调停,事情得以圆满结束。也有人始终处理不好,直到闹出血案,以悲剧告终。即便是在前世,平津沦陷之后,类似的戏码依旧发生过不少,宁立言确实早就司空见惯。
可是看到陈梦寒哭泣的样子,他的心里还是感觉被人戳了一下,有一种莫名地惆怅和冲动,理智虽然告诉自己:事情与自己无关,但是情感上还是升起一种想要帮助她的冲动。
到底是因为前世是她的影迷,还是因为前世她的悲惨结果,又或者是眼前这番出自真心的哭泣?宁立言自己可能都说不清楚,只是原本想要端茶送客,把人送走的念头已经淡漠了,开口问道:
“那位先生投资了多少钱?”
“四四万大洋。”陈梦寒又哭了好一阵,才回答了宁立言的问题。随后又怕他误会什么,急忙道:“我从没开过口,而且电影的资金很充足,不需要外人注资。是他硬要投资进来,最后也按规矩分了票房给他。女神这部电影的票房很好,他并没有赔钱,而且还有盈利。”
宁立言道:“但是正因为他投资了,所以剧本方面,他就可以提出意见。整部电影差不多都是为陈小姐一人服务,想必就是这位先生的意思了。”
陈梦寒一边用一块苏绣手帕擦着眼泪,一边点头承认宁立言的说法。“是,当时我是想,既然投资了,那就让他发表一下意见,也是合规矩的。可是他就是拿这件事做文章,说是他捧红了我,非要我我不可能答应他那种要求。我也是有尊严的,不是书寓里的长三!”
宁立言点点头,这年月的交际花,虽然从根源上,和当初女校书、长三、幺二一脉相承,但是总体而言,架子确实比过去大了许多。接待什么客人,不接待什么客人,往往是自己说了算。如果到了陈梦寒这个身价,完全可以只和自己看中的男子交好,不是所有为她花过钱的男人,就能做她的入幕之宾。
他问道:“陈小姐如今也是大明星,认识的人也不少,居然摆不平这件事?这位花钱的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是”陈梦寒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短促有力的敲门声,随后这种敲门又变成了踢门,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宁立言非常熟悉的关外口音。
“开门!好好的关门干啥!陈梦寒,你个臭出来!敢背着老子偷人,你活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