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参谋长在刚才跟我说了很多。”
不等宁立言发问,汤巧珍在船舱里主动说道。这种船坐的多是身负大案之人,船老大不听客人,既是江湖规矩,也是自己保命的手段。所以两人的交谈,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她也可以畅所欲言。
“王参谋长说了他们的军队,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处境。我这才知道,原来有人一天吃一顿饭,还能坚持作战。当年我爹部下那些正规军,也没有这种素质,比起救差远了。”
“除了这个,还说了什么?”
“谈了理想还有信仰。正是因为这种信仰,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和普通人不同。他们不畏惧死亡,只要牺牲的有价值,他们会主动去牺牲。沈老师有着丰富的对敌经验,也有过多次虎口逃生的经历。如果她想要离开,蓝衣社的人未必能抓住她。她被捕,是为了大局,乃至牺牲也是。”
说到牺牲二字,汤巧珍的语气低沉了一些,但比起一开始的状态,总归是有了明显的好转。
“沈老师牺牲自己,就是为了保护我们。让蓝衣社的人相信,我和沈老师只是师生,没有更深的关系。王将军跟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担心我做蠢事,也是担心我过度悲伤,被蓝衣社的人看出破绽,让沈老师的牺牲失去意义。”
“所以你决定听王参谋长的话?”
“嗯。”汤巧珍点头道:“王参谋长跟我说了,他们的组织不会强迫别人牺牲。相反,他们会尽自己一切力量援救自己的友人同志。只要不到最后一刻,就总有希望。我相信他们,肯定会想到办法的。我帮不上忙,也不能拖后腿。”
宁立言用力握住她的手,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安抚。在他看来王殿臣的话就是个安慰,沈剑琴落到蓝衣社手里,不大可能生还。不过这种事心里有数就好,不能真的揭破,让汤巧珍伤心。
汤巧珍未曾理会宁立言的用心,依旧叙述着王殿臣的话。可以看出,王殿臣的言语对于这个年轻姑娘而言,堪比价值连城的珍宝,她愿意把这一切与自己最为在意的人分享。
“参谋长跟我讲了很多他们打仗的事,每次打仗都会死人。不管胜仗败仗,都会有很多人离开。这些人是朋友、乡亲或是亲人,前一天晚上还在一起说话,一起想着打完仗之后要如何振兴家业过好日子。等到一仗下来,这些人便去了。谁也不会喜欢发生这种事,可是一味悲伤,不但于事无补,也会影响士气。大家都学会了理性看待牺牲,只要为了大局,大家都不会畏惧死亡。沈老师虽然不参与冲锋陷阵,但是和王将军他们一样,也是个战士,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沈老师希望我成为一个战士,我不能辜负老师的希望,会学得坚强起来。”
汤巧珍边说话,手上边用力,柔弱的少女在这一刻表现出了异常于平日的强大。船舱内灯火昏暗,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中,宁立言恍惚间感觉眼前的少女变得异常陌生。
清纯可人的少女,一刹那间似乎披挂上一身黄金甲胄,于灯光下散发出耀眼光芒让人不敢直视,如同一尊女武神。
这不过是瞬息间的变化,随着木船的轻轻摇晃,眼前的幻象消失。汤巧珍依旧是柔弱的二小姐,船舱内黑暗如故。
过了好一阵子,还是汤巧珍率先打破僵局。
“三哥,这些军火你到底是从哪弄来的?”
“干嘛?采访了王参谋长,便要来采访我了”
“才没有呢。”汤巧珍低下了头,那个羞涩的女孩,彻底回归。“王参谋长说,眼下天津的军火查的越来越严,他虽然没看到具体的数字,但是听三哥介绍,规模不小。这么大数目的军火,不管从哪个军火商手里购买,都会留下痕迹。如果被日本人或是蓝衣社找到线索,三哥就会有危险了。”
“怎么,担心我啊?”
“当然了。”汤巧珍认真地回答着,“程笑笑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她不光是在骗我,还想把三哥拉下水。如果不是三哥告诉我怎么对付这种人,我不但自己上当,还要牵连三哥。这件事其实和三哥没有什么关系,全是为了我才把三哥卷进来。如果最后害三哥遇险,我便没脸见敏姐还有其他人,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三哥你告诉我,是跟哪个洋人做得交易,我们想办法把事情解决,或者我来承担责任,总之不能让他们怀疑三哥。”
“傻丫头。”宁立言笑了笑,将头靠近汤巧珍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只有我师父姜般若和我两人知道。包括敏姐在内,都不清楚这件事。不是我信不过她,而是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你现在还愿意听么?”
宁立言对这个秘密如此重视,关系自然非同小可。如果对汤巧珍说出真相,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没法退回朋友状态。即便未来汤巧珍想要反悔,宁立言也不可能答应。
汤巧珍虽然单纯,但绝不愚蠢,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但是她连犹豫都没犹豫,点头道:“只要三哥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既然如此你陪我去趟码头,到了那你就都明白了。”
船沿着河道,来到大红门码头停住。两人上了岸,径直来到货仓。这里的守卫远不如太古码头严密,没有人往来巡逻,只有几个打手靠在那打盹,直到宁立言连打带骂才发觉来人,手忙脚乱地拿了钥匙开门,又把两盏“嘎斯灯”递到两人手里。
仓库的木门推开,一股腐臭气味扑面而来。宁立言摇头道:“我早说了,没事别让人在这存臭咸鱼,就是不听。”
他看向汤巧珍,发现后者虽然捏着鼻子,脸色也不好看,但始终还能坚持住,没有落荒而走。看来并没有沾染一般大小姐的娇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仓库,打手很贴心的从外面关上了门,整个空旷的仓库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和无数的蚊蝇。
汤巧珍手上的嘎斯灯一阵摇晃,光圈在仓库墙壁以及天花板上狂舞芭蕾。直到宁立言握紧她的手,把她带到一堆木箱之前,光圈才渐渐稳定下来,宁立言的掌心已是一片湿润。
宁立言指着那堆木箱道:
“很多人知道我两个月花光万大洋的事,可是具体用项,就没几个人清楚。这事得说回刚分家的时候。我那时候要了万块钱,除了帮助武家父女之外,另一个用项便是想在英租界买套房子,另外剩下的钱,可以做些生意。我要钱不是因为自己缺钱用,而是想要向宁家证明,我这个三土匪如果经商,不比他们的好儿子差劲。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件意外,让我的谋划落空,只好当回败家子。”
汤巧珍指着木箱:“因为这个?”
“没错。这批军火原本属于晋绥军,他们想靠这批军火顽抗的,但是武器装备并不能完全左右战争结果。阎老西失守天津的时候部队崩溃的太快,这批军火来不及运走,就藏在城里。知道这事的人想要发财,借机虚报战损,这批武器在账面上就没了。军需官本是想找门路销售,可是在天津的东北军并不是一个好买家,一直没卖出去。那帮人等着钱用,价格上格外放宽。前者来天津跑事的副官,在北平见过我,大家一起逛总之就是有交情。他找到我头上,声明半卖半送,只要六万大洋,就能拿下这批价值小十万的军火。如果再加一万,还能卖给我一批军用药品。龙胆紫、红汞、绷带都有。”
“三哥你就把钱都买了这个?可是你买了之后,为什么不卖掉?”
“我买下它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发财的。”宁立言举着嘎斯灯,对着木箱照过去。“我当初买下这些军火,是不想它们落到日本人手里,肥肉添膘。再后来,就是想让它们发挥点作用。”
“东北军不是个好买家,不是他们出不起钱,而是他们得了这批军火,也不会拿来打日本人。武汉卿也不行,他的脑子还留在北洋那时候,以为有钱有枪,就能拉起队伍。就算把这些武器都送给他,也只能武装起一支乌合之众,除了送死没什么用处。我一直在寻找一支真正值得信赖的武装,把武器弹药移交给它们。”
宁立言并没说出,自己原本的想法是把这批武器设法卖给未来的西北军,让守卫天津的部队实力增强。直到遇到王殿臣,才改变看法。只是说道:
“如今我总算是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对象。军火、药品,这次拨了一半给他们。他们兵力有限,给太多了也没法弄走,反倒容易出事。不算利润,只是行价也差不多是五万块的东西。”
汤巧珍知道,这次王殿臣他们的经费都在爆炸里损失殆尽,这笔军火实际是宁立言无偿赠与。
天津城几次组织抗日捐款,从未有人如此大手笔,一次就捐出五万元。更别说如此规模的军火、药品更是有价无市,以当下的局面,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除去经济利益,其中包含的风险,也无需多言,而宁立言肯把这么重要的消息说给自己,也证明在宁立言心中,对自己的信任程度。
望着剩下的那些木箱,就能推测出王殿臣此次获得的军火数量,想象着那些战士得到武器之后,纵横沙场击杀日军的情景,汤巧珍只觉得心情澎湃难以自控,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急促。
过了好一阵,汤巧珍才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宁立言道:“三哥,你你不该担一个败家子的污名!”
“这个污名没什么要紧。比起我未来要承担的污名,败家子这个名声,可能还要算褒奖。我不是个英雄,没有冲锋陷阵的勇气,只能在暗影里舞蹈。将来即使胜利,我也未必能得到好下场。古往今来,走这条路走到众叛亲离的,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宁立言长叹一声,“从走上这条路开始,我就知道注定一步一荆棘,走到最后,多半就成了孤家寡人。可是这条路总该有人走,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怎样的间,但可以确定,做这行,结局注定都是孤家寡人。”
汤巧珍却摇头道:“三哥不会是孤家寡人的,有我陪着你不管外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三哥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