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停了洋车,先付了车钱打发走了车夫。蓝衣社行事心狠手辣,不能让个车夫掺和进来。
宁立言向四下看看。英租界眼下还算如日中天,租界里各项服务到位。路灯光亮十足,在距离别墅大门不远处,几个巡捕在走来走去,眼睛也都盯着那辆雪佛兰。
还好。英租界的巡捕只是欠缺责任心和良知,而不缺乏专业技能。他们想必也看出了这部车子的不寻常,但是在租界里当差,脑子必须好用,不能随便得罪人。即使对车辆有怀疑,也只是在附近看,没去盘查惹事。可是车里的人一旦对自己不利,他们必要有所动作。
在英租界射杀特务处华人督察,这必是要通天的案子。英国人未必在意一个中国人死活,但一定会在意自己的面子,就为了维护体面,也必然会穷追不舍。
不管是蓝衣社损失的几个特工,还是王仁铿那帮人在码头喂了半夜蚊子,都不足以让王仁铿做出这种冒险行为。何况这两件事是否能算在自己头上还大有可疑,不至于因此就对自己下杀手。
王仁铿不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是并不缺乏理智。对普通人可以犯浑,面对英租界的华人要员,他还是得讲点道理才行。自己这位前世教官是暗杀专家,却绝非一个匹夫莽汉,绝不会为了一时之气,让自己在英租界无处立足。
有了这个把握,宁立言的略微放松了一些,迈着步子向汽车走去。没等走到车前,车门一开,王仁铿从车里走出来,朝着宁立言道:
“立言。你这家里也没个下人,想找你都没处找去,只好在车里等没想到,惊动了那么多弟兄。你要是不来,我也得走了,再不走只怕该有人过来查证件了。”
宁立言一笑,“郑先生说笑了。眼下租界治安不好,我又是他们顶头上司,这帮人用心巴结差事,这也不算稀罕。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打扰郑先生。我这刚搬家,还来不及雇人,慢待了郑先生,您还得多原谅。”
“立言客气了。你如今是英租界新贵,我可是不敢生你的气。”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宁立言的别墅之前,宁立言拿了钥匙开门,两人一路来到书房,等拉亮电灯,王仁铿看着车轮形靠背扶手椅,不住点头:
“这是罗伯特亚当的手笔,地道的英国货。便是在大不列颠,也是贵族的享受。立言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主,不让自己受委屈。”
宁立言来不及烧水煮咖啡,只好拿了汽水出来,放到王仁铿面前。“这是老房主留下的。他回国回的急,留在中国的东西基本都没带走,倒是便宜我了。其实要说享受,英国人还是比不上咱们。等我有了工夫去趟北平,到琉璃厂转一圈,淘换一堂正经的旧家陈设,方才算得上气派。只不过如今刚刚当差,英国人要抓租界治安,这差事就着落在我身上。一大堆事放在那,实在是走不开。”
王仁铿一笑,“英租界号称天津各租界中治安第一,可是自从九一之后,便也是有名无实。说到底,还是人的问题。一帮酒囊饭袋,又哪里管得好治安。能让立言做督察,是他们的福分。”
“郑先生过奖。总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其实租界华界的警员素质相差无几,租界的华捕也没比华界强到哪里去,差距全在责任心上。大家都认真办差,治安自然就能好。敷衍了事,什么也做不成。我既然做了这个差事,就得做出个样子来,免得让英国人笑话咱天津没人。”
“立言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其实国家的事也是一样,只要人人为国效忠,咱们偌大中华,还能怕了小日本?只可惜咱们中国人太多,私心太重,大家都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不到国家利益,结果就弄成现在这副样子。攘外必先安内,若是国内始终是这么个情况,又如何能抵御外寇?”
这话也有脸说?
宁立言心里嘀咕着。按着总裁的英明决断,便是要天下人都自觉自愿为他牺牲钱财性命,方算的上没有私心。
以无数无名的华盛顿来造就一个有名的华盛顿以无数无名的岳武穆来造就一个中华民族的岳武穆。但是这些无名的华盛顿、岳武穆里,肯定不包括总裁及他的亲信朋友在内。他的财富性命,也断然不会列入可牺牲的范围之内。
不是国人私心太重,而是凯申先生自己全无公心,天下人又怎会为其效力?桀纣当道,出现西岐本就是再正常不过之事,指望人人都是闻太师,纯粹白日做梦。
宁立言心里想着嘴上敷衍,靠着对王仁铿的熟悉,宁立言知道对方想听什么,也知道怎么应付这个特工老手。这大概算是他重活之后,最大的一个法宝。
王仁铿对于宁立言的态度看上去也很满意,至少那几名属下的损失,以及太古码头的事都没提起。当天晚上在太古,由于王仁铿没看到宁立言,也就没开始行动。宁立言也装着不知道,宾主之间推心置腹,好一副不打不相识的知己模样。
说了一阵闲话,王仁铿才切入正题:“今天立言去了海泉池?”
“是啊。郑先生果然消息灵通,刚刚发生的事,已经知道了?”
“巧合而已。我的一个手下要去海泉池洗澡,不想正遇到这件事。你也知道,我们的人在华北不能随便露面,所以没和立言打招呼。死者是个码头工人,这种人的死活,英租界应该不会放在心上。立言一个督察长,跑去管这种小事,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话虽如此,但是死得是码头工人,也就是我手下的兄弟。自己的兄弟让人杀了,做大哥的若是不闻不问,今后还怎么出来见人啊?不为了英国人,为了自己,这事也得要个说法!”
王仁铿一挑大指,“说得好!不愧是燕赵之地的好男儿,为人行事都有侠烈古风,令人佩服。不过如今局势复杂,天下之事,不是单纯对错二分,就能说得明白。立言有这份血性是好事,但是也要用对地方,否则不但会惹祸上身,更会坏了大事。”
宁立言眉头一皱,“这话怎么说?”
“人命关天。租界这个地方,尤其如此。若非迫不得已,何以非要致人死地?何况杀人之后还要大张旗鼓,背后自有隐情。我们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要多想想背后的根由。说不定死者取死有道,又或者这背后关系着什么大事。立言初到英租界,要办几件漂亮的案子取信于洋人,此时断不可节外生枝。若是被一些小事牵扯了手脚,便是因小失大。”
到此时,宁立言已经确定,这起杀人案以及华子杰方才说得几起案件,要么和王仁铿有直接关系,要么就是他知道内幕。
从那种粗劣的杀人手法看,不像是蓝衣社的人直接上手。即便是最蹩脚的特工,也不会杀人杀得那般拙劣。
王仁铿是杀人专家,要想结果几个苦力犯不上去雇佣外行人节外生枝。这样分析,王仁铿很可能是知情者,但是没有参与行动。
比起其他人,王仁铿对自己的了解更多,之前自己凭着一些细微线索就找到他头上,加上绑架案的破获,让王仁铿对自己忌惮。这次登门,实际是警告,告诉自己少管闲事。
死者必然和蓝衣社有过节,而且身份神秘宁立言心思电转,脑海里闪出一个大胆的结论,但是随即,自己也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若果真如此,王仁铿乃至蓝衣社便不是简单的装聋作哑,而是推波助澜,帮助外寇残害本国志士。
联想前世军统的作风,以及内部传达的种种规则,宁立言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看似不起眼的一桩杀人案,背后牵扯的势力却非同小可。若是揭露事实真相,只怕天津城内,都得有一场大风波。
他心里想着,脸上则带着为难,与王仁铿周旋。退让的太早,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退让的太晚,就会惹祸上身。这种尺度的拿捏,是个吃功夫的活。两人反复推磨,磨蹭了二十几分钟,宁立言才终于被说服,点头道:
“如果这件事真的关系重大,宁某也不会只为了一时之快,破坏局面。。”
“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眼下的英租界,需要的是安定祥和,不能闹出恶件。左右就是一个苦力,又不是在籍公民,你把案子淹下来,英国人是不会知道的。大不了多给苦主几个钱,千万别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你想想看,一个绑架案已经让人心惶惶了,若是再出个杀人案,租界力人心不定,说不定人们就要逃去日租界。到时候不是白白便宜了东洋人?现在就是要求一个稳,别让个小事变成大害。”
一派胡言。
宁立言暗骂着:天津的老少爷们又不是傻子,谁没事往日租界跑?所谓的求稳,就是要让自己学钱大盛尸位素餐,为虎作伥。
固然做了英租界的警察,为虎作伥乃至助纣为虐的事少不了,可是想想张冲以及华子杰,他心里还是有些难以释怀。难道开门第一案,就要不了了之?心里想着,嘴上则不住地称是,仿佛真被说服了。
王仁铿看着宁立言的样子,点头笑道:“我就知道,立言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是那种一根筋。你能想通了,那就最好不过。今后咱们两边继续合作,有我帮你,保证你官运亨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汤二小姐似乎和几个同学,准备办一份报纸?名字好像是叫新女性?原本她们选的地方是意租界,不知道怎得,现在似乎要往英租界跑。几个女学生,哪里懂怎么办报纸?要是被人骗了,可就大为不妙。好在我在租界里有些关系,自己也是做这行的,可以帮她。有什么不懂得,让她只管来问我。另外我可以介绍个印刷厂给她,保证价格公道,格外克己。这是咱们的交情,你不必谢我。。”
说着话他站起身来告辞,宁立言将人送出门去,两下挥手告别。回到书房里,看着王仁铿喝剩下的半瓶汽水,宁立言久久无语。忽然一把抓起汽水瓶,重重扔在地上。
一声脆响,汽水瓶四分五裂,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