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钱大盛饮弹,中街警署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凶手在次日一早就被捉住了,可惜不是活的。“热心公民”提供了线索,警察大队赶到,一场小规模驳火,几个歹徒当场身亡。
死的几个白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看就知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们使用的手枪应该是刚刚才到手,否则早就被卖了换成面包。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他们不可能是凶手,也知道必须把他们当成凶手。
英国人对于这个结果并无异议,交了结案报告,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堂堂一个特务处前任华人督察长被杀,以这种方式宣告了结,其他的华捕难免兔死狐悲。
在天津,英租界巡捕这个身份,本是高人一头,即便在租界里也算头把交椅,说话都特意高两个调门。租界给他们的不单纯是一份职业,更是一份自信。不管外界兵荒马乱,世道混乱成何等模样,只要人在租界里,便可安享太平不受威胁。
可是如今,这份自信正在消失。
安德烈那六发子弹,终结的不只是钱大盛的性命,更是巡警们的幻想。英国人的戏法被这六声枪响破坏,真实的世界正一点点呈现在巡捕们眼前。
覆巢之下无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国既破,家便难保平安。关外领土沦丧,侵略者可以在国土上横行霸道,巴掌大小的租界,又何以保证太平?
英国人需要巡警们维持他的戏法,不能让百姓看出端倪。还得让有钱人往租界里跑,靠着他们的钱财维持租界的繁荣。却又不能给这些助手足够的信心,这个戏法局面,便难以维持。
跑是不可能的。眼下山河动荡举国不安,租界虽然不是世外桃源,但至少眼下可以保证太平。人的目光终究有限,哪怕现在宁立言拎着这些人的耳朵告诉他们,几年之后这片租界也会落入日本人手中,只要眼下租界依旧太平,他们就不会逃跑。
逃不掉保不住,便只能另觅出路。这些华捕不是勇士,没有杀身成仁的胆魄,在泰山倾颓的大势面前,他们既不敢迎难而上,也不敢摇旗呐喊为坚持抗争的英雄鼓舞。
逃!一刻不停地逃!直到找到一个避难所驻足,才是这些人的正常抉择。英国人靠不住,想来其他洋人也差不多。法租界、意租界的情形,不会比英租界好到哪里去,一部分人的目光,开始落在宁立言身上。
作为码头城市,人们的生活本来就和帮会锅伙难以切割。钱大盛之死更让巡捕们发现,租界的帮会势力,已经拥有和洋人叫板的本钱。宁立言既是帮会龙头,又是现任督察,从各方面条件看,都是个值得效力的对象。
因为钱大盛的死,反倒让宁立言在分局收拢人心的工作变得越发顺利,这大概可以算作这次事件最为额外的收益。只是对于当事人而言,并未因此感到喜悦。
宁立言厌恶陈友发,厌恶他的为人,更厌恶他的职业。基于家训以及从小接受的教育,他对于烟土有着本能的反感。即使为了抗日这种关系国家民族的大业,他也不想牺牲自己的原则,去贩卖大烟土。不但自己不卖,对于其他贩卖大烟土的人,也没有好看法。
他知道,靠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让烟土从租界绝迹,也知道该认清现实因势利导。可是陈友发这种勾结日本人,为东洋人卖命的毒枭,实在让他无法接受。以他的计划,本是借着钱大盛事件解决陈友发、钱大盛两人,彻底斩断日本人伸进英租界的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被意外的因素干扰,以至于他不但不能对陈友发下手,还得跟他称兄道弟。
在华子杰面前,有很多话是不方便明说的。乔雪之所以不同意对陈友发采取行动,更多是为了宁立言考虑。
日本人用陈友发,除了经营烟土,更是将其作为重要的耳目,在租界内探听情报,为日本特工做打手。
这个人并非不可取代。事实上,宁立言如果对陈友发采取行动,日本人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和之前解决袁彰武一样,不闻不问。但是事后,他们会找上门来,要宁立言接替陈友发的工作。
他们只要结果,不在乎是谁操作。
烟土不同于码头。宁立言千方百计从袁彰武手上夺取码头,不让这个重要地盘摆脱控制,是为了自己经营,从中谋取自己的利益。但他憎恶烟土,绝不会做烟土生意。这关系到他的体面,也关系到他的原则。
为了和日本人作对,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名声,但是不能牺牲自己的原则。更何况,要做的事情远不是牺牲原则那么简单。像陈友发那样对抗日志士下毒手的事,宁立言肯定做不来。可是不做,就会导致自己暴露,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乔雪建议暂时放过陈友发,就是因为他的存在,恰好能成为宁立言的一面盾牌。有他做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宁立言才能保证自己的双手干净。除掉他,自己就要冲到前面,很多事避不开,也不知道怎么选,最后为难受罪的,还是宁立言自己。
宁立言不是个不懂好歹的人,明白乔雪的苦心,也知道这个方案是当下惟一的选择。可是巡捕的愤怒与惶恐,陈友发的嚣张与霸道,又在他身上反复戳刺,提醒着他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美好。
这个世界就像他每天晚上喝的咖啡加龙井,想要左右逢源,结果只能是两头受气。不想让自己的手脏,就必须看着那么个恶棍在租界里日渐嚣张横行霸道,更为绝望的是,这还仅仅是开始,而非结束。
今晚上便到了接货的时候。
一批来自热河的烟土,将通过太古码头进入英租界。陈友发再三要求宁立言陪同接货,显然是要他交纳投名状。
他如果走了这一趟,今后便成了陈友发这条船上的人。即使他的主观意愿依旧反对这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但是依旧会让自己留下难以洗刷的污点。
有得必有失!从一开始决定这条路,便已经知道这个下场。汉奸的名义都要承担下来,也不多一个烟贩子。宁立言如是宽慰着自己,可是心里依旧觉得别扭。这种情绪的产生,除了自己的道德观与事实的冲突,还有就是陈友发的态度。
自己努力解决袁彰武,就是为了控制天津的地下世界。不管华界还是租界,都应处于自己的掌握之内。陈友发这个大烟贩子,虽然其出身颇高,在租界混迹多年且也有青帮身份,但是在帮会里也就是个二流角色,上不得台面。
褚玉璞已经完蛋,那段经历没设么意义。原本陈友发有些能量,可也只是靠着钱财认识几个洋人,在警界的大员面前,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可是现在,他靠着日本人的势力不但获取了钱财,更获取了社会地位。
这个在租界混了半辈子的老混混加烟贩子,已经有些飘飘然了。仿佛又回到了他给褚玉璞当部下的时候,想要对别人发号施令。
看的出来,枪杀钱大盛的事,给了他病态的胆量,已经不把警察放在眼里。过去他和钱大盛算是互相利用,钱大盛占据主导。与自己的合作模式却颠倒过来,陈友发想要当龙头,甚至给自己设圈套。
今晚上这笔货物,就是对自己的试探。若是被他看出破绽,只怕也会对自己下毒手。原本以为可以控制的野狗,忽然变成了一条疯狗,让宁立言大觉头疼。
大势的力量不是个人可以颉颃,一两个人的命运改变,并不能影响整个天下大势的走向。本以为除去袁彰武,会让日本人无人可用。没想到陈友发的出现,却让事情变得更为棘手。
他虽然在码头上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对于抗日团体的危害,比之袁彰武只大不手段也更为残暴。
自己消灭了一个魔鬼,却目睹了另一个更为疯狂的魔鬼诞生,并且必须和这个魔鬼合作?宁立言有些担心,如果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陈友发将变成怎样的祸害?这个该死的世道,给了这种坏人成功的机会,自己又该如何控制这一切?
夜色下的太古码头一片寂静,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数十名身穿短打衣靠的青帮弟子在黑暗中准备接货。他们既是力夫也是保镖,防范着对方火并。陈友发带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以白俄为主,绰号老虎的安德烈也在队伍里。
陈友发手下几个亡命徒,都在上次查抄烟土时被击毙。混江湖不是打仗,谁也不会养太多死士。现在到了用人之时,只能用这帮便宜而又不要命的白俄亡命徒。
宁立言从这些人脸上扫视过去,看着他们那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心里越发觉得不舒服。这帮人的手上,大多沾着钱大盛的血。虽然是狗咬狗,但这不影响他们是杀人犯的事实。
这群恶棍出身不一。有的是落魄贵族,有的是逃兵,还有些在自己国家也是被通缉的罪犯。他们不知规矩,也不爱惜人命。尤其对于中国人更是不放在眼里,什么人都敢下手。
这等人若是成了陈友发的心腹嫡系,日后租界百姓便有了受不完的活罪。即便日后不得不和陈友发这等恶人合作,也总得先剪除了这帮老毛子。他不由想起出发前乔雪对自己说得后备计划或许真的该考虑下,动用那支雇佣兵,把这帮俄国暴徒弄死。
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宁立言一脸不耐烦道:“到底还来不来?这英租界的乐子都在晚上,我放着乐子不享受,跑来跟你喂蚊子。若是不来,我可就该走了。”
“老弟别急么,你听”陈友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下无声,夜色寂寥,机器的轰鸣声,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宁立言想起了之前得到的消息:陈友发手上有两条蒸汽船,专门用来走私烟土。
陈友发的手下做这种生意都是熟手,彼此晃动着手电,确认身份,随后船便靠岸。
宁立言很清楚,这条船上装满了魔鬼的礼物,自己偏又无从拒绝。惟一的想法,就是不去想,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陈友发微笑道:“船已经到了,后面的事,就看你了。”
话音未落,猛然间身旁传来一声枪响。“老虎”不知几时已经举枪在手,朝着远方扣动扳机。宁立言几乎下意识地靠近陈友发,准备挟持他再说。陈友发也急道:“怎么回事?”
“我们有客人了!”此时的安德烈已经完全没有那份卑躬屈膝的模样,语气里充满了兴奋与嗜血的疯狂。人如同一头猎豹般矫健,说话间已经冲向远方,同时发出一声呼哨。十几个白俄各自抽出短枪,如同群魔乱舞,呼啸着冲入黑暗,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