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内大小报纸头版头条,几乎是同时刊出了领事阁下用自己的积蓄支持戒烟丸事业的文章。据说领事阁下大为震怒,在办公室里咆哮着,要把泄露秘密的宁立言督察赶出警队。只不过雷声大雨点再没了下文。
大家都不是傻瓜,自然能知道宁立言这一手,是帮了领事的大忙。虽不能靠着这些报纸,把他从伦敦鸦片风波这潭泥水里拯救出来,至少可以保留几分体面。这是个能员的作为,谁敢把他轰出警队,领事第一个不会答应。
而作为另一方的华家药房和唐珞伊,也成了众人关注的重点。他们和他们生产的戒烟丸,眼下是个人付款义务发放不收分文,药丸成本不赀,全是他们个人垫付。这是圣徒才有的行为,连领事阁下都已经慷慨解囊,其他人还在等待什么?
即便领事很快就会卸任,但是这项善举必将会成为一桩美谈,在本地广为传播。天津是一座好面子的城市,耗财买脸向来被视为体面绅士的美德之一。不考虑领事大人的意见,只考虑这桩善举带来的名声,就让租界里不少商人蠢蠢欲动。
其中不少人自己也吸大烟,或是曾经靠烟土发过大财。越是如此,越是想要参与到戒烟丸事业里,为自己积累名声。英国本地商人也开始考虑着,能从这件事里获取多少利益,或是得到多少好处。
唐珞伊的制药工作被迫暂停。
寻求合作的生意伙伴或是带着支票来想要投资的名流商贾络绎不绝,华子杰不是个能敷衍场面的,即使他在场,也得唐珞伊操持,否则必然说错话。
资金方面变得充裕,更重要的是,有这些人加盟之后,对于华家药房的生意,也有着巨大推动。不少从事药品生意的商人,已经开始和华家药房签订合同,形成进一步合作,这里面还包括了几家英国的大药商。
有了这帮人的支持,巡捕房对于华家也得格外关照。本来在钱大盛、陈友发死后,华家的处境就大为改善,但主要还是靠宁立言私人交情。按他现在的布局,未来即便宁立言不出面,有这帮人做掩护,华家的药品生意,也会变得一帆风顺。
小楼内。
刚刚送走一波客人的华子杰很有些兴奋,对唐珞伊道:“珞伊姐,这笔生意来的太是时候了。从天津发大连,正好借机会把一批外伤药带过去。东北那边的爱国武装,眼下是真的撑不住了。伤员没有药品治疗,只能截肢,实在太惨了。上次码头查抄事件之后,家里那几个叔叔被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往东北发货。这回借这个机会,总算可以继续我们的生意。”
唐珞伊道:“你别胡来!北方的事情再急,也要先保全自身,免得害人害己。”
“看你说得,我又不是个孩子。”
“你若真不是个孩子,便不会把这种要紧事挂在嘴边上。伯母因为你中枪被吓病,到现在还没好。你若是再惹出什么祸事来,伯母可怎么办?”唐珞伊没好气地训斥。
她抬头看了看时间,眉头皱得更紧,华子杰问道:“怎么了?”
“三少今天去三井码头查账,按说现在早该回来了。我和他商量好要开会的,怎么现在还没到?”
“开会?我怎么不知道?”华子杰此时才注意到,唐珞伊今天换了一件自己从未曾看过的新式旗袍,虽然款式复古保守,可是穿在唐珞伊身上反倒有一种异样得吸引力。这衣服自己怎么没见她穿过?还有那淡淡的法国香水味道,让他周身不适。
唐珞伊却没理会他的话,而是紧紧盯着钟表,神情越发焦躁不安。忽然道:“不行,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必须给乔小姐打电话,宁先生可能遭遇不测!”随后便快步向电话机走去。
宁立言做了警务处的高级警员,手头的事情便多,于日租界的关照便不如过去。不过码头在那里,每周怎么也要过去两天,既是视察也是查账。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和那些苦力工人的交流。
这是乔家良向宁立言传授的经验,每次到码头随便找几个小把头以及苦力闲谈,一两根烟卷的时间,不会耽搁太久。交谈的内容未必有多重要,但是只要当家人有这个态度,码头的人便不敢随便弄鬼,欺骗自己的龙头。
如今宁立言羽翼渐丰,除了没有自己的门人弟子这一条短板外,在天津的地下社会,俨然有了一番诸侯气象。而且他现在走的路子属于厚积薄发,等到在英租界的格局铺陈开,整个天津的地下势力,便没了抗手。
从向袁彰武开战,到如今成为天津地下世界的霸主候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已经有了今日的成就。从速度上看,在天津的帮会历史中,还没有一个人能以这种惊人的速度成功上位。
有非凡之举,必是非凡之人。码头上管事的把头对于宁立言的态度越来越恭敬,那些脚行的打手更不必说。毕竟这一行还是个认人的行当,爷字号的人,走到哪都受人恭敬。
眼下宁立言的格局事业,都不是袁彰武能比,这群混星子也不是浑人,自然看得出好歹。愿意跟着宁立言的人日益增多,至少就当下而言,倒是没人敢在他面前弄鬼。
不过宁立言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种情况就变得轻松,打从今天进入日租界他就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
跟踪他的,是两辆老式福特汽车,一看就知道,是日本特务们的座驾。日租界人烟稠密,日本人又对基建不重视,路面情况恶劣的要命,别克车的速度优势很难发挥。再说傻子都知道自己要去码头,也没必要把他们甩掉。
等到从码头出来,一部福特已经趁机跑到了别克前面,另一部车则尾随在后。老谢嘴里叼着烟卷,双手紧握方向盘,脚尖轻点油门,头也不回地问道:
“东家?这怎么弄?要不然我直接冲过去算了!这帮萝卜头才摸过几天方向盘?敢和我较劲!我这回一脚油门下去,非把前面那孙子撞零碎了不可!他那破福特都快散了,一撞准完蛋。”
“没有必要。”宁立言制止了老谢。“未来有机会让你展示车技,但不是现在。车现在奔曙街,那有一家神户馆,买点牛肉回去打牙祭。我在那下车,你直接回去。”
“下车?那不行!”老谢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东家您这是小瞧我!我老谢不怕这个!想当初辛亥的时候,我连革命党都敢拉,我还怕小日本?他们能把我怎么着?一会我对付他们,您走您的。”
“走了也没用,这地方我又不是不来。他们要想找我,总是找得到,索性给他们个机会。一切按我说的做,回去跟乔小姐说一声,如果我晚上还没回家,她知道该联系谁。”
根据宁立言的经验,这两部跟踪自己的汽车,还处在盯梢加搜集证据阶段。毕竟自己眼下的身份不同寻常,日本人要想对自己下手,必要有个万全准备,迟迟不动,就是要搜集足够把自己钉死的凭据才好动手。
这种时候与其等日本人行动,便不如先下手为强。日本人行事毛躁,做事不够稳妥,这是他们的一个缺陷。自己卖个破绽出来,不怕他们不上当。
车到了曙街,宁立言买了牛肉交给老谢,自己并没上车,而是走向了对面的敷岛料理店。点了鳗鱼和天妇罗,又要了一份清酒。这时还不是饭口,料理店没有客人,只有宁立言自己占了张桌子自斟自饮像是在混光阴。
过了约莫半个钟头,一个高大威猛偏又神色鬼祟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一眼便看到宁立言。长出了口气,三两步走上前,朝宁立言打千行礼:“您老是宁三爷?”
“好说,在下宁立言,敢问您是?”
“小的姓佟,名海山,在白帽衙门当差。咱之前没会过,可是小的久仰您的大名,今天特为了救您,才跟您老见面!”
“救我?”
“没错!您还不知道吧,红帽衙门的两辆汽车,已经跟踪您半天了。就等找机会捕人。您若是落在他们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咱都是中国人,小的不能看您这样的好汉,落到小日本手里。您跟我走,小的把您送出日租界!”
“红帽衙门?那有什么可怕的?”宁立言一脸不屑,仿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少。“我在日租界有的是朋友,不管哪个衙门口,我都不在乎。你个白帽衙门的巡捕,惹不起红帽衙门的宪兵,这事你掺和不起。麻烦去送个信,就说我宁立言在这等他们。有话在这说也行,去衙门里说也行。要是没事,我就告辞了!”
佟海山还想说什么,不想这时两个穿军装的日本人冲进来,举起手枪对准宁立言和佟海山,用生硬的汉语大喊道:
“不许动,你们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