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都旅社位于英法两国租界交界,管理权属上有些混乱。巡捕轻易不会过来检查,这里便有空子可钻。
旅社老板坐拥宝地,一不卖烟土,二不贩军火,只热衷于支持自由恋爱事业。旅社的最大作用,便是为那些彼此相爱偏又得不到家庭祝福的男女,提供谈恋爱的场所。
至于恋爱双方使君是否有妇罗敷可曾有夫,恋爱过程中采取何等方式相处,对不起,按着英国人的习俗,那叫个人,老板也不能干涉。是以这家旅社号称月老的红线,又好比水浒传里王婆的茶馆。
租界、华界好赶时髦的男女乃至那些想要冲破家庭桎梏寻求生命的另一半的痴男怨女,都会选择在这里筑个爱巢。
房间的窗帘一年四季全都拉得紧紧的,阳光进不来,全靠一个小灯泡照明。房间里没有椅子,只有一张西洋铜架子大床,挂着薄如蝉翼的幔帐,床上铺盖枕头簇新,看得出老板着实下了本钱。房间的陈设以及墙上几幅西洋天体油画,都是提醒着房客,时间与钱财同样宝贵不容浪费。既到了此地,便不要再搞那些假模假式的套子活,理应直入主题,切莫辜负大好时光。
隔壁房间内,痴男怨女共同演绎的生命大合唱透过单薄的墙壁送入房间,坐在床头的汤巧珍小脸涨得通红,身体筛糠也似的直打哆嗦。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要走这一遭,且宁立言也是自己极为信任之人,可到了此时,却总归难免芳心乱跳体软如酥。双手紧抓着上衣下摆,双眼看着脚尖,不敢挪动半分,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宁立言倒是大方地脱了外衣,随后看了看她,吩咐道:“把外套脱了吧,到了这里穿的太整齐,会让人疑心。”
“嗯”轻如蚊呐地应了一声,汤巧珍颤抖着动手,却死活解不开扣子。听着旁边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手就越发的抖。宁立言此时已经坐在她身边,手搭在她如同刀削的美人肩上,嘴巴凑到汤巧珍耳边。阵阵热气喷出,烫的汤巧珍整个人都要化成一汪春水。
“别怕,大家只是做一场戏,不会有事的。放松深呼吸,对就是这样。这场戏你的角色也很重要,必须保证清醒。你解不开,我帮你。”
“三哥”汤巧珍声音哆嗦的厉害,一声三哥叫的宁立言心头冒火,拼命提醒着自己大事当前不容乱来才不至于解错了扣子。
“真的真的会有人来么?”汤巧珍发现自己必须问点什么,否则整个人就要疯了。一团看不见的火在烧,若是不引开两人的注意力,这团火便要把两人都吞进去,情况只怕一发不可收拾。
“肯定会有的。小日本在电话公司安排了耳目,我们的通信虽然没被监听,但是打到哪里他们都知道,肯定会有密探。”
宁立言也意识到了这团火的存在,自己面前的不是过去军统里那些女学员或是女性同行,而是个好人家千金小姐。也正因为此,才让这团火变得格外危险,自己必须让话题回到工作上。
可是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差,不知道日本的密探到底在哪,两人只能咬着耳朵说话。耳鬓厮磨,让这火越烧越邪乎。汤巧珍单薄的身形,楚楚可怜的样子,如同一头待宰羊羔,让宁立言心中的魔鬼逐渐放大,忍不住要去享受祭品。
“那我是不是也要那样”汤巧珍指了指隔壁。随后,她的嘴唇便被宁立言的嘴唇封住了两人的努力失败,火还是烧了起来。
华子杰便是在此时气势汹汹冲进了乐都的一楼,掌柜的不止一次见过这种场面,不慌不忙应对从容:“这位爷,您找哪位?咱们这住的人多了,不少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体面人,您找自己的媳妇,可不能坏了别人的姻缘”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华子杰抽出来的左轮枪堵了回去。提枪拿刀的武大郎掌柜的也见过不少,是以并没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只用手一指店簿,随后向旁一让步:您老请便。
华子杰的脸色铁青,并没看店簿,而是瞪着掌柜问道:“宁立言在哪?”
“您问谁?”
左轮枪机头张开。
掌柜的嘴倒是比华子杰手快:“二楼,2230,我给您拿钥匙。”
从听到电话起,心里便升起无名火的华子杰,脑海里幻想过许多画面。越是想,心里的怒气就越大。这种怒气他却又找不出道理。
他心性单纯善良,却并不愚蠢。相反,作为一名出色的侦探,他在观察力方面比普通男人更强。从陈友发别墅的那个晚上之后,他就感觉到唐珞伊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宁立言的态度完全不同。
即使心里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唐珞伊很可能对宁长官产生了兴趣。
这个结论让他沮丧异常,也为唐珞伊担心。宁长官是个好人,可是他身边有好几个女人环绕,珞伊姐不该趟这趟浑水。从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便费尽心思补救。直到这个匿名电话,把他彻底打落谷底。
唐珞伊居然和宁长官到乐都去开房间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冷艳且庄重,除了自己以外,不喜欢给男人好脸的珞伊姐?
他清楚来电话的人未必是什么好意,很可能是想挑唆自己和宁长官的关系。可是在那一刹那,他发现人的理智堤坝在情绪大潮面前是何等脆弱,不堪一击。
不管心里怎么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像疯了一样冲到旅社,逼着服务生给自己开门。钥匙转动,大门即将敞开,幻想中的画面可能要呈现在面前时,华子杰发现自己的愤怒已经被恐惧取代他害怕了。
他不想承认这个丢人的事实,但是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他忽然发现一个事实,即便房间里的情形真如想象中一般不堪,甚至犹有过之,自己竟然没有合适的理由发作,也没有资格向当事人发难。
虽然唐珞伊是自己未婚妻,但是自己亲口承认过,两人的婚约根本不作数。除了两家的长辈以外,没人把它当成真的。唐珞伊只是自己的姐姐,不是自己的妻子,这是彼此都知道的事。
既然如此,那么她和哪个男人成为男女朋友或是去旅社,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即便那个人是大家共同的朋友,那也没什么不该。更何况宁立言还是自己和自己家族的恩人,自己更没有理由发难。
三个人他们是三个人
华子杰心里反复提醒着自己,这或许是自己唯一可以发难的借口。宁长官如果真的尊重珞伊姐,就不该这样对待她。怎么可以让她和其他女人一起自己要为珞伊姐讨公道
房门被推开。
华子杰的冲天怒火,却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只能勉强用一个讨公道的理由推动自己前进。两条腿沉得像是灌铅,手枪早已经放了回去,就连冲进房间的勇气都没有,又拿来的勇气拔枪?
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和一无所获,哪个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当房门洞开的刹那,华子杰的身体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头转到一边,祈祷着房间里一切正常。就算他们真的什么都做了,只要自己没看见就可以转圜。
他这个出人意料的歪头动作,却有了意外发现。一个男人从隔壁房间探出头向这边看,华子杰的怯懦与追悔,便都发泄在这个人身上,大叫道:“有什么好看的!我是巡捕!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给我!”
那个探头出来的男子愣了一下,显然华子杰的反应有点出乎他意料,连忙把头缩回去,把房门关上。华子杰却不依不饶,向着那房间走去,心里则反复念叨着:眼不见为净,你们快点穿上衣服。
“子杰?你这是要去哪?”
身后宁立言的声音传来。华子杰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周身汗毛倒竖,汗出如浆!
他甚至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终于到了面对事实的时候,宝盅掀开,起手无悔。华子杰这时才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无用,哪怕现在真的看到唐珞伊与宁立言在一起,自己也没有拔枪相向的勇气,只会落荒而逃。
“华警官?您也来这了,刚才开门是您的吩咐?”说话的声音很熟悉,但不是唐珞伊。
华子杰的心跳在刹那间骤然停止,又在转瞬复苏。只要不是珞伊姐就好,哪怕她躲在房间里,只要自己看不到她,就什么都好。他慢慢转过身,看到了面色通红鬓发凌乱的汤巧珍依靠在面色阴沉的宁立言身边,眼神中尽是不满。
服务生指着华子杰,表示一切和自己无关。宁立言不容华子杰解释,朝他招手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看看吧。转这么一圈就走,心里怕是还不舒服。”
“不长官”
“哪那么多说得,进来!”
宁立言一声吩咐,随后拉着汤巧珍进屋,又故意放开喉咙:“现在是民国了,这里又是天津卫,不搞猪笼沉塘那套,有什么可怕的?谁愿意看谁看,我们就是开了房间,又怎么了?”
茶房关上了房门,而那名负责在乐都监视的日本人也长出口气,将头靠在墙上,听着远处的动静。过了许久也听不到枪响,不由对床上那个女人道:“中国人真奇怪,发生了这样的事,居然不开枪,不出人命!”
汤巧珍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给华子杰倒了杯水,满面通红不敢和人对视。心里不知该感激这个冒失的小子,还是该埋怨他。若是他再晚来一会,自己和三哥她不敢在想下去,手上一哆嗦,水泼在华子杰身上,两人却都没有感觉。
宁立言沉着脸:“你是来抓唐医生的?子杰,其实你敢做这件事,证明还是有点胆量,也是很在乎她的。既然如此,就该有点行动,别成天到晚跟着乔雪身边打转。唐医生是个人,不是你华家得物件!凭什么你可以爱上别人,她就要在原地等你?再说,你们认识这么久了,难道不知道她的为人?三个人进宾馆?你想想看,她会不会答应?你们两个连知心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姻缘?”
华子杰不停地擦着汗,眼睛看着木纹开裂的地板,想找个合适的裂缝钻进去逃生。懦懦道:“长官我错了。”
“总算你敢带枪上门,也是个爷们的举动。在追女人上,也应该这么爷们,你这一来倒是为我作了证人。”
“作证?”
“是啊,证明我和巧珍始终没离开房间啊。”
华子杰到底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出身豪门的他,并非不知男女之事。他发现,房间里似乎没发生自己想象中的事。
两人开了房间,就为了在这待着?他们去史密斯医院,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每次看到宁长官的时候,都会发生一堆怪事干扰思路,让自己始终像是个莽汉,表现不出自己在专业领域的才干?
汤巧珍这时问道:“到底是谁让华警官来这里的?”
“一个一个陌生的电话,我也没听出是谁。只能确定是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