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宪兵队牢房内。
比起宁立言灵魂层面的困扰,道德层面的思辨,佟海山所遭受的痛苦,就显得肤浅粗俗流于表面。只不过若是能够选择的话,佟海山肯定愿意和宁立言对调,哪怕灵魂被拷打得支离破碎,也好过身体方面的疼痛。
出身衙役世家,佟海山在用刑方面算个行家。若论起用刑的手段,日本宪兵队比起千年历史的中国六扇门还差得远。所谓的刑具既没有美感,也没有创意,只是单纯的制造痛苦。
只是这帮人形野兽在制造痛苦方面做到了极致,同样不是血肉之躯所能颉颃。不同于上一次的苦肉计,这次宪兵队是动了真格的,佟海山现在明明奄奄一息,神智也不大清醒,可是对于痛苦的感受未曾消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牛头马面总在自己面前出现。这帮混账东西,他们根本就是想要折磨人,而不是要口供!
虽然在和查理的冲突中日本方面没吃亏,后续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退让,可是这不意味着日方不生气。眼下的日本还未曾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无视欧洲列强,可以肆意行事。尤其是对于英国这个昔日的环球霸主,心里更是缺乏底气。
过度自卑,便成了病态的自大,谁退一步,就会被同胞认为是国贼。所以哪怕是面对英国领事,这帮日本人也不会说一句软话。可是等到英国人离开,日本人内部便要开始追究责任。
这次失败的搜捕,不但得罪了英国人,更让日本情报部门出了大丑。日本领事已经把整个过程如实向政府汇报,宪兵队的人少不了要挨处分,甚至有人可能要被转去预备役。
英国人表面上不说什么,随后不但通过秘密途径让日本损失了一笔宝贵的外汇,更是对英租界实施严格管理,日本人的眼线几乎被清除一空,很难打探到消息。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就是佟海山。
不但让日本人得罪了英国人,更让复兴社的漏之鱼从英租界逃脱。两件罪名合在一起,便等若宣判了佟海山的死刑。
他一路上指天画地表示自己是被宁立言陷害了,自己是无辜的,可是压根没人理会。木村板着面孔一言不发,等一回到宪兵队,便命令部下把佟海山架起来,随后直接用钳子生拔了他的槽牙。
刑讯室里诸般刑具流水般拿出来,在佟海山身上进行效果测试。佟海山除了惨叫之外,便是大声呼叫冤枉,反复强调这一切都是宁立言的阴谋,自己和各位太君都被他当猴耍了。
只不过木村完成无麻醉拔牙手术之后,便不再露面。几个动手的日本兵都是糙汉,多半听不懂中国话。任佟海山怎么喊,他们也不理会,只管按着规定用刑。
日本人现在已经停手,佟海山也变成了一滩保持呼吸与心跳的臭肉。他心里有数,自己的大限到了。
在他眼前,出现了过世的老爹,以及被自己陷害过、伤害过的人。有的面目清晰,有的模糊一片。他有些糊涂,搞不清自己在哪,也搞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但同时,他又格外清醒,浑浑噩噩生活了几十年,此时此刻却如醍醐灌顶,瞬间顿悟。
自己是个大傻冒!
往日里自己看不起的那些少不更事的大学生,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其实都比自己活得明白看得通透。日本人势力再大,也必须跟他们拼到底,哪怕是鸡蛋碰石头也顾不得。
这不是唱高调,也不是不懂好歹。你不想碰它,它也要碰你,躲不开避不掉,只有咬牙拼命而已。
人家这帮孩子都看透了,自己这个老江湖反倒犯了糊涂。还以为日本人像前清一样,给他们做事,只要肯用心,少不了升官发财。却不曾想到,在这帮人眼里,中国人压根不算是人。不管怎么忠心,还是想杀就杀,想罚就罚。
自己中了宁立言的圈套,当了盗书蒋干。这固然是错处,可是日本人自己难道就没错?结果现在把一切罪名推到自己头上,毫不留情下死手,这哪里还有半点人味自己是瞎了眼,才为这等人效力。
还是宁三少聪明啊。
他不管表面和日本人如何亲近,却始终保持着平等相交的姿态,说翻脸的时候绝不含糊,绝不肯低三下四做汉奸。纵然最后也难免一死,和自己比起来,他才像个爷们。
若是能重新选一次,自己必要学他不活得这么憋屈可惜,人这辈子又哪来的那么多如果?其他的汉奸临死时,是否也会像自己一般追悔莫及,又无可奈何!
自己到底是开了窍,还是更糊涂。这辈子自己到底是活对了还是走错了路?怎么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耳边传来了门响。
佟海山却反应不过来,这是哪里的门。刑具对身体造成的损害加上脱水,让他的神智混乱,分不清在哪。只是本能地感觉,自己又要遭罪。
脚步声来到身前,一个声音响起,似远实近。不知是无常叫魂,还是天庭传召。
“佟爷是吧?我叫聂川,在租界混饭吃的。您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只不过有人付了我一笔钱财,跟您这算比旧账。您老可别记恨我。”
佟海山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随他去吧,对方不管说什么,最后都是要落到对自己的折磨上,不管他了。
但是这次佟海山并没觉得疼,反倒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冰凉。伴随着这阵冰凉,被疼痛折磨的身体,似乎变得轻便,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在渐渐减弱,眼前变得一片迷离。
只感觉深处无尽黑暗之中,只在远方遥遥看到一丝光亮,在光亮里无数神佛以及自己过世的老爹在朝自己招手。佟海山努力地向那抹光亮冲过去,可是就在他即将接近时,却发现自己看错了。
漫天神佛过世亲人都化作了青面獠牙的鬼怪,张牙舞爪向自己扑来。佟海山拼了性命要逃,却已经没了力气。被这些鬼怪拉扯着进去,而那抹光亮也随即消失,变得与四周一样漆黑如墨,永无光明!
两天后,天津医院。
消失数日藤田正信,重新出现在医院里,让医院的大夫、护士都有些吃惊。本以为院长已经回国,没想到竟然又出现了。
大家发现,藤田院长和过去一样,依旧是笑脸待人说话和气,可是身上似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让人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就连医院里几个平素喜欢靠近藤田的女护士,现在都选择了远离。
院长办公室内。藤田坐在大班椅上,来回打了两个转,随后看着对面的代理院长高桥,哈哈大笑。
“高桥君,让你空欢喜一场,我表示非常抱歉。这一切都是司令部的决断,我也没有办法啊。说实话,我真的喜欢热河,那里的气候比天津舒适,坝上草原可以放马驰骋,那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可惜司令部非要我回来,继续自己的工作。这等好去处,只好便宜高桥君了,回到热河之后,可要记得感谢我。”
“是是的。”高桥面色铁青,但又不敢发作,只好应声。
藤田看看他:“我留下的那个佟海山死在宪兵队?”
“是的。有人冒充帝国士兵,在宪兵队里割断了佟海山的喉咙。”
“宪兵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出入了?被人在自家的监狱里杀了犯人?”藤田冷笑一声,“虽然死的是个中国人无关紧要,可是宪兵队里发生这种凶案,是帝国的耻辱。你该不会就听之任之,什么都没做吧?”
“我收到公馆以及宪兵队的命令,都不让我们介入”
“好了!”藤田打断高桥的话。“高桥君即将到热河享福,这个问题是我问错了,你本不必回答。送你上任的车,就停在外面,别让人久等。你的行李想必已经收拾好了,我让人帮你拎。”
高桥一句话没说,向门口走去。就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藤田忽然又开口了。
“对了,有个消息我要提醒你。这次司令官阁下让我在租界成立一个俱乐部,名字就叫藤田公馆。如果日后还有人让你来这里取代我,你就告诉他,你不懂俱乐部的管理,无法胜任,这样你便不用再来回折腾了。”
房门被用力关上。藤田正信靠在大班椅内,回忆着这几日死里逃生的经过,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内藤、宁立言还有乔雪!你们等着吧,我藤田正信回来了!咱们日后还有的是交道要打,倒要看看咱们谁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