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的西药行距离宁立言接人的地方,只隔了三条街,距离很近,但已是天堂地狱般的分野。在药行门外,汽车排成了长龙。头戴暖帽身穿棉袄的司机,满面红光叼着烟卷在那里高谈阔论。十几名制服笔挺的华捕背着步枪排成两行站岗助威,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几十个穿二大棉袄提蟒鞭的混混帮着维持局面。
阵阵音乐声从店面里飘出来,悠扬悦耳。刚一走进去,就有药行的女性员工上前问好,帮来宾掸去身上头上的雪花。看这里的景象,俨然还是个太平盛世富贵不到头,让人忍不住怀疑近在咫尺的路倒死尸,只是一场幻觉。
杨敏的药行工作人员全都是年轻姑娘。好在天津经济发达民风开放,否则想找那么多受过教育的年轻女性,也不是容易事。
自从关外难民大举进入租界之后,买卖开张、倒闭都是很寻常的事。市面上大笔的热钱带来了虚假的繁荣,让生意变得好做,也让破产变得更容易。
这些逃进租界的阔佬未必都会做生意,但是都会营造声势,每一家店面开张,都会弄得惊天动地,连洋人都很容易被吸引过去。如此折腾了不知多少次,人们的神经变得麻木,再想吸引人也不容易。即便是一水的娘子军,也未必能引来关注。可是有了宁立言加上乔雪,事情就不一样。
乔雪的社交能力,为杨敏拉来了足够多的体面客人。而宁立言则请来了五位工部局董事担任嘉宾,让杨敏一开始做生意成了租界商场上的风云人物。
一个中国商人的店面开张,工部局五位董事到场,这绝对是绝无仅有之事。当五位董事逐个上台致辞,对杨敏极力褒扬之后,现场便沸腾起来。
人们议论纷纷,谈听着杨敏的来历跟脚。随后穿得像个小买卖人的大律师乔家良以及大明星陈梦寒出场,反倒没引起多少震动。人们的注意力已经从嘉宾身上移开,关注起这家药行的老板杨敏。
宁立德早已经正式登报宣布了与杨敏离婚的消息,也和宋丽珠办了婚礼。在外人看来,杨敏就是个标准的弃妇。这个身份通常和委屈可怜联系在一起,让人见而生怜,久而生厌。
可是每一个见到杨敏的人都差不多会产生同样的疑问:到底她和宁立德是谁休了谁?在杨敏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弃妇应有的凄楚神情,那种喜悦与轻松绝不是伪装出来,乃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一些旧日的友人以及同窗,本是基于同情的目的出席助威,此时则惊诧着老同学几时有了这份能耐,居然拉来了洋人当靠山。
几个女人交头接耳议论着:“不曾听说小敏在租界有这么硬的靠山,莫非是娘家出面?”
“未必吧?就算杨厅长,也不曾有这么大面子。五个董事给她出头,这里面还有洋人,这可是天大的本事。”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回想着自家丈夫或是父亲,也绝对没有这份体面,心中便有些失衡。本是来关怀弱者,却发现对方实际远比自己强大。心中原有的一点恻隐,此时全成了嫉妒。
一个女子看看左右,随后低声道:“她哪来的关系拉人给他撑腰?你们说,会不会是她陪洋人睡了?”
几个人愣了一下,先是一阵目瞪口呆,但随后便纷纷低声赞同。
“没错,肯定是这么回事,否则这几个董事怎么会来?刚离婚就和洋人睡觉,真是太不要脸了!”
“你们仔细看啊。”一个女郎指着杨敏,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你们看她那满面红光的样子,还有她身上那股劲,活生生就是个新娘子!你们看哪个下堂妻会这样?甭问,她肯定有野男人。说不定还是因为这个被休的!”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以自身丰富的经验,断定了杨敏出轨的罪名。也有细心的人低声问道:“要是她对不起宁立德,为何宁家三少和她还如此亲近?”
另一个女人立刻回答着:“你哪知道?宁三少是杨厅长的干儿子,与杨小姐乃是姐弟。他们两的交情在先,叔嫂的关系反而在后。宁家登报离婚之后,宁三少还在新女性上发表文章,把宁家臭骂一顿。”
“那你们说,会不会就是她们两”
这女人的话没说完,就遭到了同行者一致反对。
“不可能!宁三少能看上她?也不看看她那模样,也配和宁三少搭关系。我跟你们说,其实当初一起吃饭的时候,宁三少还偷看过我,就是他面嫩,不敢跟我说。要不然我现在就是宁太太了。”
“是啊。谁不知道宁三少和乔雪是一对,她杨敏算什么?人家是可怜她给她帮忙。别看她得意,要是没有宁三少撑场面,她一个弃妇,又能折腾起什么来?”
“还敢做西药的生意,也是胆子大。租界里的西药行都是固定的,她硬插一脚,到时候有她好看!”
“没错!”
几个人断定着杨敏的生意必然失败,决定留着自己的同情心,到那个时候再做善人。眼下还是充当侦探,分析杨敏到底和哪个洋鬼子有染才是要紧。
除去几个人自身的恶意,她们的分析也并非没有道理。天津的生意按照商帮划分为若干圈子,宁家过去主要是做洋庄,后来做棉纱毛纺生意,也经营染料,除此以外还涉足房地产,和药行素来不搭界。杨敏做西药生意,等于是在已有的江湖圈子里硬插一脚进来,很犯忌讳。
再说她的声势搞得太大,也让一些人心里抵触。宁家在英租界的产业已经悉数出手,换取的钱财都做了本钱。拿这么大笔的资金做药品经销,就像是一头鲸鱼冲进了水池,租界里做西药生意的几家店铺心里自然不舒服。
这帮人若是团结起来和杨敏为难,她的生意也不好开展。但是有宁立言为杨敏撑腰,这些人想要团结也不容易。
宁立言开山门的时候,是印度锡克巡捕负责维持秩序,这就是实力的象征。虽说如今华捕的地位已经超过印度人,但明面上还是印度人地位比中国人高。宁立言是惟一能把印度巡捕当碎催使唤的中国督察,单这一宗,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招惹。天津的买卖人不怕混混,可是一个穿了老虎皮的混混,谁都得忌惮三分。
除此以外,德丰西药行华家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杨记西药行,双方开展全面合作。租界新近成名的妙手菩萨唐珞伊也在新女性报纸上实名撰文,表示对于女性创业支持,并且自己会投资入股。
这两家的表态直接让租界其他药行的联盟不攻自破。谁这个时候再站出来反对杨敏,那就是天字一号的笨蛋。
鼓乐悠扬。西洋乐队卖力演奏,营造着良辰美景太平天下的气氛。
租界里几个有名的大宅门纨绔子弟,也拜在宁立言门下,递了花红贴。他们做正事不行,起哄都是行家。几个人把英租界舞厅里的菲律宾铜管乐队请来,正事一说完,便开始演奏。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走去,宴会正式开始。
乔家良想找宁立言商量难民的事,可是转眼就找不到人,随后便发现杨敏也不见了踪迹。他看着正在与唐珞伊说话的乔雪,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经理办公室内。
宁立言拉着杨敏的手,关心地询问着。杨敏则笑着用手在他鼻子上一刮。“你把姐当成纸糊的,一阵风就能吹跑?不就是和人说几句话,谈几笔生意么?从选址到装潢,你和乔小姐忙前跑后,还有云珠她们出力,我只是甩手掌柜。现在买卖开张,我和人说几句话就要累着,我就那么没用?再说韩大姐还在,也不怕人家笑话?”
在办公室里,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满面含笑地看着宁立言与杨敏。她相貌普通衣着平凡,怎么看都是个不起眼的家庭妇女。但是宁立言和杨敏对她都极为尊敬。
这个女人就是杨敏之前提过的大姐,宁立言和杨敏能走到一起,也多亏她游说之功。她没有明确的落脚地,平日和杨敏也没有往来,是以这次买卖开张事先并未通知,不想居然主动找上门来。宁立言知道她身份不同一般,只好安排在这里,没让外人看见。
看着杨敏与宁立言亲热的样子,韩大姐满面带笑,神情很是欣慰。宁立言笑道:“韩大姐又不是外人,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有什么可避讳的?再说我这是心疼你,姐过去没受过那么大的罪,我怕你累着。”
“我这是享福,不是受罪。在宁家的时候,我做梦都想出来操持生意。可惜家规放在那,男人在外面应酬,轮不到女人出面。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觉得辛苦。”
杨敏说着话,从宁立言手上一点点把手向外抽。不管心里如何受用,在人前她还是不习惯和宁立言过分亲热。她朝着韩大姐一笑:“老三就是这么个孩子脾气,不管不顾,让大姐看笑话了。”
“没有的事。”韩大姐也是一口关外口音,“你们两是恩爱夫妻,我祝福还来不及,哪会笑话。那些旧礼教的东西早点砸碎了才好,千万别被束缚住。”
“你看,韩大姐都这么说了,你还害羞个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揉揉肩膀?”
“不许胡闹!说正事!”杨敏瞪了他一眼,随后对韩大姐道:“多亏乔小姐帮忙,刚才就有两笔大生意谈成了。除了德丰的合作以外,万隆和永泰都答应让咱们做代理。这是两家美国公司,我把代理权拿了过来。日本人对美国人多少存着忌惮,打着他们的旗号,做咱们自己的事就方便了。”
韩大姐点点头:“上次你们送去的那批药帮了大忙。今后若是能把这条路走通,那可是大好事。就是得让你们破费一大笔。我们现在拿不出钱来结账。”
宁立言摇头道:“说这话就太见外了,钱财身外物,不必提起。大姐这次来得有些仓促,是不是又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效力?”
“我这次来,本是来看小敏的,顺带看两个小老乡。听说您这有两位小姐,都是关外人士。大家都是吃高粱米长大的,天生的亲近,想要和她们聊聊。可是等进了租界之后,倒真遇到点需要三少帮忙的事。你们先忙,我的事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