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人命的事,向来都是大事,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楔子
楚琏低下头,从那一潭死水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十八九岁的姑娘,不挽发也不梳妆,不似其他少女或是妇人拥有一头长而密的发丝。不多不少的头发垂落到肩膀的位置,断裂处参差不齐,不像是经过精心修剪,反倒像是被人用剪子或是短刀强行割断,让人只是望那一眼,心中便忍不住揣测这背后的故事,在这揣测之中,无端地生出几分对于头发主人的同情。
她的面容倒映在水中,像是一张慢慢展开的古轴画卷,单看五官并不十分惊艳,组合在一起亦不惊艳,没有明艳之美亦无英气眉眼。仔细看下来,便是那种古画中常见的温婉美人,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淡泊气息,整体的存在感并不太强。
在她的面前,是爬满青苔绿叶、砖块破损、足有一丈的高高,彻底隔绝了她从内向外望的心思。
在她身后,破旧院落空旷冷清,偶尔有几只云雀路过,停留在被雨水大风洗刷多年的屋顶上短短一瞬,又展翅飞走。
楚琏对这样的环境并不感到陌生,年幼之时,自己和家人所居住的环境和现在相差无几,可当时的他们身处偏僻小镇,如今她所在的楚国之内最为繁华最为安稳的都城,天子脚下,权贵遍布之地。
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门外侍卫恭敬问好的声音最为清晰,随之是破旧木门被推开之后吱呀声不断的极大声响,再之后便是三五个人从外走入的脚步声和毫不忌讳的说话交谈声,这一系列与众不同的声响让她转过了身子,偏头看向迎面走来的人。
那人比她年长几岁,眉眼之中与她有几分相像,整体间却比她多了几分英气。头顶并无寻常女子所珍爱的发髻钗环,仅有一个玉冠,高高的将头发竖起,就连那一身华贵衣裙,也是简短利落的装扮,与来人的脾性手段极为符合。
楚琏瞥她一眼,眼中并无见到熟人的惊讶与欣喜,只是平淡地唤道:“长姐。”
女子打量她半天,忽而悲伤地一叹,声音哀伤:“三妹,多年未见,你竟消瘦至此,我看着心中难受。”
石子落入水中,尚且激起涟漪,这关切的话语落在楚琏这边,却只得到一片沉默。对方见她久久不语,径直走上前来,轻拍她的肩膀,抿唇低语:“这些年母亲常念起你,早早催促我推掉手中事物,今日一过便让我来找你,母亲说——”
楚琏将手揣在袖子里,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笑意,几分嘲笑几分冷然,乍然接过话去:“只要我肯认错,便接我出去?”
楚琬放在妹妹肩膀上的手逐渐用力,面上悲切之色不减,话语中却多了几分劝诫的意味:“若非你三年前犯下大错不愿悔改,也不至于被幽禁在此等荒凉之地。如今三年已过,母亲愿意接你回家,重享荣华,未来你的出路如何,都在于你自己。”
楚琬语气加重:“三妹,你可要想好再回答。”
“母亲还是宽容公平,愿意给别人选择的机会,”楚琏拿掉肩膀上的手,用最为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冷的话:“若是我不认错,又当如何?”
楚琬骤然收起笑脸,双眉挑起,冷然看向她:“若你执意如此,我们家也容不下你,这天大地大,你自寻出路吧。”
楚琏一点头,默默转身回屋收拾东西,挽着陪自己住在破旧院子里多年的好友萧云舟大步往外走,仿佛她面对的不是被扫地出门,而是一次轻松愉快的踏青,走之前还不忘对长姐点点头表示告别。
浑然不顾身后之人难看至极的脸色。
院内有人心中不舍却不阻拦,院外有人策马而来挡住去路。
马上少年稚气未脱,骑马未至身前,便是一声低喊:“三姐!不要走!”
眼看少年下马,楚琏上前两步,忽而一把揪住对方耳朵,轻声细语:“以后别学着戏班子涂脂抹粉唱戏了,你没有这个天赋。”
小少年呼吸一滞,拳头紧了紧,终究将手放了下来,一把抱住她,声音哽咽,眼中隐隐有泪花泛起:“三姐,母亲并非真要赶你走,你的封号她一直留着,在外人眼中你始终都是母亲的女儿,与我们并无分别。”
日思夜想的亲人终于出现,楚玦犯了脾气,抱住姐姐便不肯撒手,即便是长姐劝阻,他依旧一动不动。
楚琏一时间觉得眼眶隐隐湿润,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不似寻常家族兄弟姐妹众多,眼前这两个皆是儿时相依为命的至亲之人,如今一家人不必再受贫困之苦,却要在最荣耀的时刻分别。
挽留的心总就留不住要走的人,少年不得不放手,走到长姐身边,怅惘地看着最小的姐姐骑马离去。
这一去山高路远,何时才是重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