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二十七年,首夏清和,芳草萋萋。
一大早,张府上下的奴仆便脚步急急地忙碌起来,为他们家二女郎的及笄宴做着准备。
张家有好几位郎君,却独独只有两位嫡女郎,自从大女郎远嫁到外地后,张家主夫妇更是对家中唯一的女郎二女郎疼爱有加。二女郎的及笄宴,这种代表女郎成年可以择取郎君的宴席,自然而然就被她的父母办地隆重至极。
抱着精致的杯盘往设宴处赶,几位好谈的婢女私下窃窃私语——
“嗳,你方才见着没?好几家客人都已经到了。”
“不可能罢,这会儿离开宴还足足有一个时辰呢,来这么早作甚?你说的该是王家的罢,王夫人是咱们夫人的亲姊妹,早些晚些到都不打紧,有何稀奇的。”
“谁说的?我看可不止,好似周夫人、顾夫人也都提早来了。这几家也都有郎君一同前来,被五公子带着去逛园子了。”
“要我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咱们女郎不止家世好,性子还温和,相貌、才情都是要什么有什么,放眼这建康城中,有这样的女郎可不多!谁娶过去不是幸运?”
此话不假。
世家之间素来讲究内部联姻,但建康城这几家一流世家中,总体是郎君多而女郎少,真要联姻上门当户对的也并非易事。张瑶这般家世、品性俱佳的,成婚芳龄甫一至,不可避免地就成了热门的议亲对象。距离宴席开始还有整整一个时辰之久,张府门外,就已驶来了几家显赫家族的马车。
客已至,宴会主家自不会怠慢。
张夫人一边吩咐婢女去请张瑶早些来,一边起身去待客厅先接待几位贵夫人。
张夫人院中的婢女与青兰说了话,青兰便折身回了房中,对着妆台边的张瑶道:“女郎,夫人传话说,顾、周、王家的几位和郎君皆已到了,催着咱们这里快些收拾好,早些去见一下人呢。”
张瑶被贴身婢女一句话从神思游荡间拉回当下,她敛下纷乱情绪,轻声应了声好,待梳妆婢女为她上好最后一点妆后,便优雅起身。
夏阳之光明媚,浮在女郎秀雅无双的面上,她肌肤如玉雪冰霜,眉眼温柔似水,身形纤瘦高挑,一袭青蓝纱裙在身,举手投足间,通身气质若一枝幽兰,馨香淡而雅。
张瑶出了自个的院子往前院走,沿着园中流淌的清溪行走了一段路,即将行至横亘其上的木桥时,她不禁想起连日来那些不曾停歇的延绵梦境。
说来也奇,自打月初她陪同母亲去了远近闻名的九清山一趟,请羽虚道长作了一场法事,回来后,她便日日梦境不断,个个皆堪称光怪陆离,荒唐至极。
她梦见同岁的王家六表弟前来参加了她的及笄宴,从此便不住地朝她示好,后来请求她等他弱冠来娶她,而她后来更是心有所动,答应了下来。
这都不算离奇,毕竟她回想那表弟的人品容姿,也算她欣赏的那类郎君。若遇见真心喜爱的郎君,她等待几年时日并无多大不妥。
但要紧的是,她嫁了表弟不久,便在婆家遭遇了一连串碾碎人心的事。
梦境恍惚不清,具体的事件她醒来就已忘了大半,只记得,成了婆母的姨母在她婚后就日日对她恶语相向,王家还无故逼迫表弟休她另娶,而她最终与表弟还生下一个子嗣,却是对二人婚姻于事无补,最终只落了个夫妻离散、母子分离的凄凉结局。
连日来的梦亦真亦假,唯有感受异常逼真。仿佛她是真的经历过一遭那些恶事一般,每每从梦里醒来,她都冷汗泠泠,感觉自己心如有大石压住,又如有钝刀割肉。
张瑶缓步前行,却不料,刚走过木桥,就遇到梦中与她有瓜葛的表弟。
看着朝他缓缓走来,恍若梦中神女、温柔似水的女郎,王子槿只觉得整个人瞬间都凝固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王子槿发傻地盯着自己,耳尖通红,净白的面颊也跟着泛出红晕,张瑶心中“咯噔”一声,梦中那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撕碎感和无力感扑面而来,她脸色逐渐变白。
青兰见她突然停步,不解发问:“女郎,怎的了?是忘了东西么?”
张瑶定了定心神,摇头道无事,行到王子槿跟前时,礼貌地招呼道:“表弟来了,怎在这处?”
王子槿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朝张瑶施了一礼,诚实地回她:“方才本是跟着五表哥逛着园子,但听闻我那好友谢长珩特意前来寻我,便就准备先行回去了。”
张瑶颔首,面带浅笑,“原是如此。”
王子槿忐忑问:“可能与表姐同行?”
“自然。”
虽是同行,二人一路上并未多交话。
闻着身旁人带来的淡淡清香,王子槿满心紧张激荡,总是忍不住侧过脸去瞥与他并肩而行的女郎。殊不知他的目光愈热情,张瑶心中那股子不安之感便愈甚,她装作未曾发现表弟的异样,手指攥紧了团扇扇柄,因心中之忐忑,并不主动开口。
或许是受信仰道法的母亲影响,张瑶虽然年幼,但也对道法存着敬畏之心,道家言“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便是说善恶有报,因果相依。
如若当真如梦中所示的那般,几年等待只换来那般让彼此皆痛苦万分的结局,那么最好的方式,应是从未曾开始过。
如此想着,张瑶心中便愈发坚定自己不能与这位表弟交往过,目不斜视地缓步前行。
行至张府花厅时,那处已是宾客如云,几家贵夫人与张夫人在厅中开怀闲谈。
张瑶隔着蜿蜒的树篱,顺着言谈声音的来处看过去,就见对面厅外几步的一颗杏树边,少年郎君白衣翩翩,手中玉骨折扇撑住下颚,他仪姿挺拔,眉目深邃,玉容仙姿,但总体面容尚未生出太多男郎的特征。
王子槿率先开口唤人:“谢湛。”
谢湛被人呼唤,闻声抬头,看到了迎面而来俊雅温润、梨涡浅浅的王子槿,那满面飞红似女郎般的羞怯模样落入眼中,谢湛鼻中冷冷一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