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是山川眉,花渡远香来。
千年一开的西池宴,终于在各仙家翘首以盼的视线中拉开了序幕。
梅湄是被桐素大着嗓门叫醒的,周围窸窸窣窣,隐约传来脚步和交谈声,像有数只恼人的小老鼠在耳边闹腾。她摸了摸耳朵,在高枝上翻了个身,垂下一缕绯红。
“好好一个苑子,却是用来给你打盹儿的——若不是我心疼你,将来客都请到外围观赏,怕是不出几日,梅仙无状的名声就要传遍四海八荒了!”桐素一手插着腰,一手将梅花枝压得极低,仿佛下一秒便要将这花枝折了,“你且说起不起!”
梅湄迷迷蒙蒙地抬眼,略瞅了瞅桐素,只两字:“别闹。”
反正她都六万九千多岁了,再过个千二百年便要羽化,放肆也放肆不了多久,名声再坏也坏不了多久,等新梅仙上任,天下还有几路仙家能记住她这无父无母的“上一任”?不如及时行乐的好。
然而下一瞬,桐素二话不说,拿出她作为桐树仙——群花执法人的派头和本事,一鞭子把梅湄抽下了枝头。梅湄下意识地闪避,在枝梢间旋转了几圈才将将落了地。
她不稳当地倒退了几步,惹了满身的梅花瓣。
“好好好,”梅湄就近选了个树干倚着,别过身不去看桐素眉间酝起的“怒其不争”,“十坛梅花酿,就埋在北山脚最高的那棵歪脖子树下,你派人取吧,算我认罚。”说着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咸不淡地问,“仙君们都到了吗?”
桐素生出一刹的心疼:“湄湄,我们不找了,好不好?”
梅湄以为桐素是要劝自己别再去祸害那些俊朗的小仙君们,正要转身露出脸来辩解三俩句,就见桐素颇有几分豪气地窜到她面前,一鞭子抽起片片花瓣。
“我去,我去帮你绑一个来,让他直接进我们西池,这在凡间叫什么,什么来着——”
梅湄怔了下,熟读话本子的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道:“入赘。”
“对,就是入赘。管他什么天界地府,三山四海,你就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小仙君,我去将他绑来陪你过个千年百载。”桐素上下打量了梅湄一番,竟是在变着法地赞赏,“虽然湄湄你看着不怎么着调,但在整个仙姝圈里,这容貌身段也是数一数二的,岂能任他们挑剔!”
梅湄尴尬而不失礼数地笑了笑。
是她自己挑剔才对。
借着千年一开的西池宴,她足足看了两万年的青年才俊。
——头一个入她法眼的,是个相貌堂堂的小仙君,但他说话声音大,吵吵。
——第二个是水神身边的小郎君,听说还在天军里任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但他太壮实,怕是合不上这满苑清梅的气象。
——第三个仙君没什么头衔,也没什么来路,凡间修上来的,说得一套好话本,常能逗女仙们笑个不停,只是走起路来娘娘气气的,还不如桐素爽快……虽然在仙君堆里,桐素的胆识和气魄也是能排上号的。
这般耽搁,才浪费了许多时日。
也不是非要找位仙君不可,只是……梅湄的眼神黯淡下来。
她不像那些女仙们,好好保养着就能活个几十万年,也不如她们自在,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打从生下来、被上任梅仙看中,她就扛起了不能卸的担子,奔向难以逆改的结局。
传说,梅仙始祖得罪了妖族的什么人物,被下了咒,导致历任梅仙的寿命都过不了七万年大坎。若她们不能在七万年前得个娃娃,便只能从梅苑里挑一株承继仙位。只是如此一来,诅咒就会更进一步,令继任者的寿命再短上一截。
梅湄的上一任就是没生娃娃,在满苑的梅花中独独择了她,说她生得好,没坠了梅仙风骨。这是她的荣幸。但与此同时,她是注定活不到七万岁了。所以这些年她隐隐切切地想挑个仙侣,不仅仅是奢望经历一番话本子里写的爱恨情长,更是想生个娃娃,免得减了下一任梅仙的寿数。
可到头来,寻寻觅觅万年之久,还是一场空。
“不用,”梅湄摆摆手,“我也看了十九场宴了,每每还要麻烦你们帮我遮掩,属实过意不去。往后就随心些,你们热闹你们的,好好地、毫无顾虑地办宴会去。倘若我这一生走到头了,‘姻缘’二字还没个结果,大不了就学着前任的样子,在羽化前培养出个新梅仙。但望她别像我,难得良缘。”说着有些落寞,和宴会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她微微一笑,“你也盼我些好,说不准还能多唠叨我两年。”
“别说什么羽化不羽化的,”桐素一拳擂在梅湄的胸口上,力道不小,有点疼,“你又没有先梅仙的血脉,许能活得更长些。”
两人相视一笑。
梅湄明白,这是对方好心开解于她。桐素已经十几万岁了,是看着上一任梅仙如何羽化的,怎会不知这诅咒的厉害,时日一到就躲不开、逃不了。
“好,那就借桐素仙子吉言,”梅湄笑得像是相信了桐素编的美梦,她的眼神飘向院外有人声的地方,“宴会就要开始了,你不去帮忙吗?”
~~~
桐素来得突然,去得疾快,只要谈到帮西池的忙、管西池的事,她就没有不积极的。
梅湄轻松一笑,似乎忘了身外烦恼,一个折身翻上枝头,挽一枝清丽的梅,摇摇晃晃嗅着,居高临下地撇开繁茂的梅林,眺望远处影影绰绰的仙君们:一团团白的蓝的,如浮动的流云,没什么出挑的。
一阵乏困卷上来,趁桐素还在外奔忙无暇“照拂”自己,梅湄闭上双眼。
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氛围被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打散。来的人不像是在外围游荡,倒像是真真切切地走进了这中心地带。
谁?
——竟敢违拗桐素的意思,往梅林中心闯?
梅湄眯了眼睛去瞧。
黑的。
再看。
红的。
又看。
还有金线。
忽而便生了精神,摆出一副很符合世俗所谓“孤高清雅”的样子,梅湄拎着手中残存的半枝梅,坐倚在枝梢上描摹散落的朝阳,余光却不停地在来人即将抵达的位置逡巡。
有些清楚了——缁衣滚身,红霞为引,金线镶边,如一片火,烈烈燃烧在阴间地府里。虽然她至今也没去过阴曹,只听说那儿瘆得慌。
人又近了些。
皮相干净,横簪处没有簪,似乎插了柄封鞘的玄铁匕首。
长袖一挥,漫天的梅如雪般落下来,精致而旖旎,梅湄腾身绕过几枝梅梢,于对方近处折了腰,蹁跹里递上红梅一枝,如垂钓,亦如挽花相赠。
“这位仙君,可愿同我结一段仙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