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她。
只有萧瑟的长风,穿过阴冷的河水,毫无顾忌地拍打在衣衫上。
梅湄试探性地多走了一步,忽然桥身发出“咯咯吱吱”一阵碎响,如何处裂开了一般,惊得她悬身一退再退,却不知同谁撞了个满怀。
“是五嫂嫂呀,”头顶传来似曾相识的笑声,“我们阴曹好看吗?”
梅湄连忙向前走了两三步,再折回身,借着微弱的光芒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他仍是那日西池梅林里嬉笑玩闹的少年郎,不过是剥去了素净的衣衫,银狐蓝的裘衣猎猎披在肩头,在暗黑的氛围里尤其打眼,华贵异常。
“十殿转轮……”
“子冉君。”他微微一笑,“俗名姓薛,不过那都是前尘往事,不重要了,现在只有十殿转轮子冉君。”
梅湄轻轻“哦”了一声,见他谈笑自如、神采奕奕,与这地府的阴沉格格不入,但一举一动又分明像是含着千钧之力,压得住、镇得牢,和子胥君的沉稳大不相同。
“你来这里做什么?”子冉君信手一捏,一轮光从他的掌上升起,他捉住梅湄的手,将灯火搁置在她掌心,“呐,这是我们十殿的长明灯,送你,以后来记得点上。对了,走在这往生桥上,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停下脚步,免得这桥误以为你要回头,将你沉进阴河里重修,那样一来,便是我五哥也难救你了。”
这长明灯是独属于他十殿的东西,其他仙家来到此处,要不燃烧仙力照明,要不摸黑过桥,甚少有提灯而行的待遇。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即将成为自己的五嫂嫂,而在众兄弟中就数五哥和自己最亲厚,他竟然想都没想就把这长明灯赠了出去。也好,五哥不在,有长明灯在手,这位梅湄仙子在暗夜中行走就有了倚仗,不至于畏手畏脚。
——便当作是替五哥照顾她好了。
一片黯淡与光明的交织下,子冉君几不可见地笑了笑。
梅湄压根没注意到子冉君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她感受着掌心温热、尝试覆手一掩,刹那黑暗重临,再翻手一开,明明灭灭的灯火于掌中燃起。
果然是好使的。
想到以后来此就方便了许多,梅湄不禁开怀一笑,在黯淡天际的衬托下,如划过深寒高岭的流光,明媚皎皎。
子冉君轻笑着清了下嗓子:“你这般喜欢长明灯,不如说说它比之于蛇匕如何?”
梅湄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讪讪一笑:“这……如何能比呢?”毕竟是不同种类的物什,怎好放在一起比较呢?
子冉君嘴角的笑凝固了片刻,随即又荡开:“也是。”
就像吟了半阕的词戛然而止,梅湄听不出他简短两字做结的意味,便透过幽幽的灯火,窥他眉目间的神色,确实没有先前那般神采飞扬。
想到桐素不知何时就能追上来,她索性另起了个话题:“其实……我来,是想请你或者其他阴曹的仙君仙子们,帮我一个小忙。不知方不方便……”
“好啊,你说。”
这一声应得极其爽快。
心底燃起了希望,梅湄扬起头:“就是问一问,你们有没有能够长留在凡间的法子,也没有多久,五六十年最好。”
“果不其然。”子冉君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像是知道梅湄为何会提这个要求,“五哥被罚下界就是从我这里走的,我怎会没办法?”
子胥君下界历劫竟然不是从天上那个台子处跳下去的,梅湄暗暗诧异,但时间紧迫便没再深究,只追问:“什么办法?”
“容易。到孟婆那儿讨副皮囊,我送你下界就是。”
“不不不,”梅湄连忙摆手,“我听说从孟婆那儿讨身子便要过完那身子的一辈子,还要蒙上从前的诸般记忆,我不行。”
她要的是自在行游,怎么能被困在一副身子里一辈子呢?
何况忘了前尘往事不仅会耽误冬日散花、被桐素处罚、丢了西池的颜面和身为梅仙的责任,更有可能离见一见子胥君的初衷越来越远。
“倒也是。”子冉君踱步一旁,挽起袖的手搭在冰凉的往生桥上,蓦然回首看向梅湄时,像是穿着大人衣衫的少年郎,稚气欢脱里缠着皎皎如月的清明倜傥,“那不如……寄宿在五哥院里的梅花树上吧,那儿有五哥的仙泽庇佑,寻常仙家途径上空应该发现不了你的存在,而五哥在凡间又是个爱极了梅花的样子,想来也会对你爱护有加,你也能日日看到他了。”
梅湄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只是想看一看子胥君的现状,谢一谢他的用心,没有日日腻在一起的意思,却见子冉君已然抽出了腰间的判官笔,横空书写了一连串的文字,潇洒恣意。
“走吗?”他搁下笔墨,望了梅湄一眼,“我已做了记录,免得土地为难于你。”
若凡间的土地爷们以为梅湄是下凡历劫而故意制造劫数与她,那就不妙了,还是尽早谋划的好。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压根没给她反应的罅隙,梅湄扯了扯嘴角要说什么,又觉得解释自己的动机和尽快去凡间相比实在是无足轻重,便没再提及,只道:“好。”
“好”字的尾音尚留存于天地,一阵猛烈的风就把梅湄吹进了暗黑的甬道里,如跌进阴曹地府时一般,完全没有方向。梅湄突然想起,她似乎忘了问一句:凡间的子胥君还有过往的记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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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纵使说一不二,也未必能事事做得精准无二。
梅湄是在被人搬运的途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是了,她是在被人搬运,因为此刻她只是一株红梅,或者说,她附身在了一株刚开了几朵花的红梅树上,不能动弹。
至于为何被锁在这株红梅上,几时能解,估计只有施法的子冉君才能知晓。
而她刚刚得到新鲜的三百年元寿没多久,尚不能完全掌握属于梅仙的独有法术,更别提从这株红梅树上脱身了,不过好在,至少成功抵达了凡间。
只是,梅湄有点儿不大欢喜。
那日她落在这株红梅上,天降大雪,足足铺满了整个庭院。这株梅花应当感受到了自己的到来,结出的花骨朵刹那盛放,从花蕊到花瓣,由浓至浅,红得妖冶,如弥漫的血,怕是这世间再好的颜色也描摹不出它当下的风光。
起初梅湄也是欢欣鼓舞的,算它还能认出自己的祖宗,没给她丢人,更叫她见识到了无边曼妙的景象。假如真的有缘,待自己回西池的那一日,就把这株梅树带去将养也无妨,也是它命中的造化。
但后来不知怎的,周围就窜出了沸沸嚷嚷的议论声。
“物极其美必有妖!”
“怕不是修炼成了精怪,来日要吞人血嗜人骨的吧。”
“这谁能说的准呢,还是离远些得好。”
“趁殿下远游在外,赶紧打发了便是。”
……
若当下梅湄能说出话,必要将他们的流言蜚语一句句“打”回肚子里。
她堂堂一梅仙,何时成了梅妖梅精梅怪?又何时要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