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万梅林一刹凋零,枯枝腐景越过他的肩膀闯进梅湄的眼里,父母及数千同族先祖的坟墓骤然崩毁,烟消雨散,压根没给她反应的机会。梅湄感受到体内快速流失的轻松感,数数庞大而妖冶的力量挤压着、蹦跳着,占据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攻城略地,摧枯拉朽。
梅湄猛地推开木天淡,挥手散花的那一刻,出现的不是洁净的白,而是疯狂如血的红。
这是自己的仙法吗?
不!不是!这是梅妖的术法!不属于她!
梅湄不可置信地望向木天淡,看他身后丛林梅花再生,那一个个自己不熟悉的身影走出来。
他们喊着木天淡的名字,有旧名,也有简称。他们喊得如此亲切,梅湄好心想着,那或许是其他认识木天淡的仙家,可当她看到木天淡低头摸了摸一株小仙君的头,轻轻道“弟弟”,当她看到对方脚底虚幻悬浮的梅仙仙位时,彻头彻尾的绝望冲破了理智的领地,湮没了她。
什么共享!什么输赢!都不是。
他,他木天淡,毁了她祖先父母的长埋地,让他们永永远远地消散在这个世间,再也不得超生。
他毁了她精心培育的满苑梅花,数万万生命就此凋零。
他还骗她,说他是梅妖直系的独苗,只不过是为了叫她心疼他,叫她为了他们的未来考虑、心甘情愿与他“共享”这梅仙之位。
哈,哪里有什么共享,是他木天淡,一人独享!
而她,从此孑然一身,带着这一脉妖族血统,去哪里传承父母之恩,去哪里寻觅先祖踪迹,去哪里安此身立此命?
梅湄最后一次望向他,看着他脸上浮现出同样的惊讶,不禁笑了。
时至今日,他木天淡还要演给自己看,还想告诉自己,他对这结果一无所知,这一切都是无心之失吗?
这样也好,她全族已灭,梅妖一族的所有妖法只能聚于她一人之身,而木天淡为了逆转他家人们的血脉,必然损耗了不少原属于她的仙法,既然是他用情欺她,她便要再夺回来。
梅湄的掌心凝聚起一片片鲜红的花瓣,甚至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如一场暴风雨的前奏,无声寂静,又瑰丽磅礴。
“花疏!”
“花疏!”
“花疏,停下!”
“花疏!花疏!”
无数丽影携群花而来。
那是她曾经引为同道的花木仙姝们,但此刻她们却各凭术法,试图拦下她。梅湄凛冽地返身,立在一朵红梅上,妖力充盈四肢百骸,无惧于对方的任何行径。
她倒要看看,这些昔日的“好姐妹”现在都要做什么!
~~~
“湄湄!湄湄!”
梅湄徐徐睁开眼。树木繁茂的林子里偷漏了几缕天光,光点沿着枝蔓的缝隙,闪烁着,打在她的脸上,她不禁眯起双眼,一时有些愣怔,晕乎乎的,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大梦中挣脱出来。
她是谁?
梅湄?
还是花疏?
~~~
没有仙位在身的梅湄就是颗毫无盒子遮挡的美玉,一朝暴露,万人觊觎。
桐素一边帮着梅湄抵挡入梦的侵蚀,一边护持住其魂魄,防止梅湄因为入梦时的虚弱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危机。即使有十殿转轮子冉君从旁协佐,但“入梦”的力量着实不容小觑,她也是祭出了仙位中的本源才勉强抗住,没露了怯,丢了西池的脸面,却也因此受了点小伤。
没关系,能度过眼前的困境就好。
“总算是回来了……”桐素沉敛内息,收起为梅湄护持元神的术法,疲惫而不乏欣慰地一笑。
歪在一旁大树边的子冉君心头一咋呼。
这英朗凶悍的女仙竟然会笑?还笑的……有那么一点点花仙的独特风韵?
“仙体我给你带来了,但有一点十分奇怪。”桐素轻咳了两声,压住体内翻滚沸腾的仙力,“你的本体呢?”
送梅湄抵达东林后不久,桐素就委托子冉君看顾梅湄,自己则返回西池取出梅湄的仙体、好帮她融合魂魄和仙体,顺带翻找典籍,意图找到什么方法破了现在的危局。
然而方法没找到,却发现丢失的何止是梅仙仙位,还有那株长在西池梅苑深处的通天梅树——宽阔的平地上只留下个硕大的坑,昭彰着这里曾种植了一棵滔天巨木。
——那株通天梅树,就是梅湄的本体。
和修炼成人形的仙体不同,本体是花仙修炼的基石。
没有仙体,花仙们可以驻扎在本体内修上个万儿八千年,自然就能再度凝练出人形;可没有本体,就是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儿了:花仙们会彻底凋零,不会再有修炼的机会。
但看梅湄现在的情状,显然没有凋零的风险,想来那株梅树只不过是挪了个位子,并没有真的消散在六界三山中。
“东林,始祖冢前。”
梅湄下意识地说完这一句,脑子里有无数的为什么和是什么在徘徊游荡,伴随着挤进脑海的大段记忆,来势汹汹,侵蚀着本我,以至于叫她忽略了桐素那几声轻微的咳嗽。
幸而没把本体也弄丢了。
桐素暗暗思忖了个法子,若是能将梅湄的本体移回西池,白玉柱上的禁制兴许就能认出梅湄了,也好让她重新自由出入西池。
想到就做。
“仙位之事待我回来再议,麻烦十殿转轮照看梅湄一二。”桐素扯开鞭子,同子冉君利落行了一礼,她压住体内内息枯竭导致的虚乏,抬起的眼神犀利,如长空明电,自带声威,“一定,仔细照看,我速去速回。”
子冉君一点头,算是应下。
他心想着,这桐素仙子先头还笑呢,这回又成了一幅雷厉风行的样。亏得他还有一瞬间觉得对方是不是在为梅湄护法的时候受了伤,眼见着哪里有伤、精神大好呢。
梅湄挣扎唤道:“桐素——”
手指不自觉地抠进土里,嵌了一指缝的泥,却也恰是这一动作叫她晃过神:自己已经成功回到仙体里了吗?
从凡间带上来的梅树还被搁置在一边,梅湄撑着地面坐起来,拍掉掌间的碎土,上下扫视了一番自己的装扮,颇有几分找回本来面目的欢喜。
“已经走啦——”咬着不知从何处摘下的野草,子冉君三两步凑近,“入梦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