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凡间的途中,梅湄还是挺担心子冉君的。
先前,桐素碍于维系西池和阴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和面子,以及子胥君救了自己一命的恩情,纵使横眉冷对也有分寸,不会真的同他大打出手。但现在既无子胥君在旁阻拦,也无自己于侧劝解,子冉君又帮着自己一而再地“偷渡”去凡间,以桐素的铁腕直肠,只怕真要打的西池和阴曹上下都被惊动才肯罢休。
梅湄在心底为子冉君默哀了一刻。
他俩能各退一步最好,若不能,但望这架打得久些,便叫自己日后上天请罪都好,只要能再给自己一丁点的时间去看一眼凡间的子胥君。
都说下凡历劫,历的是仙家心头的影子,他原是个什么样的人,七情六欲里最难捱过哪一关,都能在历劫的过程中体现一二。
梅湄很想知道,这个要和她共度余生寥寥岁月的仙君,心头有没有藏着什么不能揭开的龃龉。
说到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受到了“入梦”的影响。
子冉君可以毫无忌讳地说出“天淡仙君”这个名字,可她每每提及,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子胥君的模样。甚至有时,她会下意识地把子胥君和天淡仙君混为一谈。这种脑子一时清醒、一时模糊的感受,几乎要将她对外界的感知能力摧毁。
那么,如果子胥君真的和天淡仙君相似,自己会不会走上花疏仙子的老路?会不会也被痛彻心扉地骗一回,到头来,在极致的疯魔里为后人留下难以磨灭的梦魇?
“殿下,您才回府邸不久便要去梅园吗?”
胡思乱想被由远至近传来的脚步声和人声打乱,梅湄定睛一看,自己已经被栽种在了一片梅海里,比之于西池的梅苑少了几分仙泽缭绕,空间也小了点,可论精致瑰丽却不遑多让。
“孤做事还需向你交代?”这道声音的主人走的极快,以至于话音未落便叫梅湄瞧见了他的身影,连猜也不必。
子胥君。
凡间的,子胥君。
虽然离得还有段距离,以梅湄现下没有仙位加持,也无本体、仙体借力的状态,要看清来者的容貌,乃至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到底有些为难。
但或许是因为她对子胥君的那双眼印象深刻——梅苑初遇时见过,入梦时也见过,因而在子胥君露面的那一刹,梅湄几乎是在瞬间认出了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红黑缠绕,红的热烈,黑的冰凉。
“殿下,这件事确实是陛下下的旨,已经把那株梅拖到郊外……”匆匆跟在子胥君身后的那位很是焦虑。
子胥君淡淡地看了身后人一眼,再望向满园梅花时竟直直对上了梅湄,不,是梅湄所在的这株梅树,那神情像是能看出这株梅与旁的不同,令梅湄有一刹的冲动,想脱离宿主下去比较比较,是不是她寄居的这棵的确比其他凡间的梅树要好看许多。
就在此时,子胥君吩咐道:“罢了,下去吧。”
那仆从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太子殿下会这般轻易地放过自己,不再追究什么看护不力之责。欣喜浮上了眼角眉梢,他低眉顺眼地应道:“是。”
子胥君遥望梅湄所在的方向。
梅湄从梅树中走出,避开了他沉着深邃的目光。
那一刻,她竟误以为子胥君会继续追随她的脚步,挪动视线,至少潜意识里是这么希冀着的。所以当对方的目光仍锁定在她的宿主身上时,梅湄的心,跳漏了一拍。
到底是凡间的子胥君呀,她怎么生出这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奢望他能看到仅有魂魄下了凡的自己呢?
子胥君望着梅湄的宿主的时间有些长,长到梅湄想走过去,拉一拉他的衣衫衣袖,或者绕着他飘上两圈,问一句“你到底要看多久”。虽然她明白,以子胥君现在的身份,是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的,更别提回应了。
“……错认了。”
隐约听到子胥君这般沉沉地一叹,梅湄揉了揉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幻听。
错认什么?
是他以为那些凡间的仆役认错了梅花,烧错了梅树,才叫自己的宿主侥幸活了下来吗?
——才不是呢,若没有桐素和子冉君,自己这宿主早投新胎去了,还要有劳子冉君在功德簿子上记一笔,“数数年华尘埃落定”。
凡间的子胥君踏着被冰上一层坚硬盔甲的泥土,一步步向梅湄走来。残枝败叶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讨饶声,偶尔反击蹭那么一点两点灰在他的裘衣上,只不过是那裘衣以玄色为主,即使被灰尘沾惹,也瞧不出什么区别。
梅湄见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宿主的枝干,信手敛好衣衫,就座在树边石墩上,取出怀中书籍,安静地翻阅起来。
这要是子冉君,只怕会径直坐在地上,哪有这般讲究?
梅湄腹诽着,也没钻回宿主的躯干,而是挑了子胥君对面的那个石墩坐了。无雪飘风吹的日子委实无趣得紧,她抻头歪脑地瞧了眼子胥君读的书,密密麻麻的,也生不出什么兴趣,便兀自撑了胳膊、托了腮,在石桌上眯眯眼,偶尔瞥一瞥子胥君阅览书籍的样子。
早先真是自己迷糊吧,就算子胥君和天淡仙君长得再像,又怎会有如此巧合,生出同样的性情、做出同样的事儿呢?他可是掌管大地狱并十六诛心小地狱、能以蛇匕剜罪人舌的冷冽人儿,哪怕是在凡间做个毫无仙泽庇佑的普通人、安安静静地看书,也有几分睥睨山河的威势,如何会与那温和在外的天淡仙君一个脾性?
突然,梅湄打了个激灵。
不管梅仙始祖是不是如假包换的天淡仙君,但至少明面上,自己的这位始祖先师的名讳仍为“天淡”两字,还是不要瞎想的好,免得触犯先人忌讳,涂污梅仙门楣。
她沉下脑袋,望了子胥君一眼,安心地笑了笑。
于她自己的仙缘而言,天淡仙君是怎样的仙家并不十分紧要,他是怎样的仙家,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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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东林的那一场大梦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又或许是失去了仙位的梅湄再不会有从前那般的好精神了,她竟在这冰冷的石桌上一枕黄粱。
“殿下。”